譚家德高望重，底蘊深厚，弟弟能受他指點是多榮幸的事啊，譚生津決定今天就把弟弟接回來，明日就去譚家溫習功課，有譚辰清指點，縣試就更有把握了。

    到了鎮(zhèn)上后，看譚盛禮不著急去私塾，他也不著急，譚盛禮去哪兒他就去哪兒，活像小跟班。

    譚盛禮沿著街道逛了圈，最后進了書店，靠他默書來得太慢，還是得買，但書店藏書并不多，多是啟蒙類的書籍以及其他雜書，對科舉沒什么益處，亦不能修養(yǎng)身心，最后，譚盛禮只買了紙和墨。

    紙有些多，譚生津拎過手時感慨了句，“辰清叔，這些紙怕是幾年都用不完吧?！?/br>
    譚盛禮笑了笑，“我倒是希望用得快些，走吧，咱們去私塾?！?/br>
    私塾是座獨立的宅院，前邊讀書學習，后邊吃飯睡覺，私塾的夫子并不住這邊，但安排了守門的人，防止晚上學生偷跑出去玩，門口早晚都有人守著，進去前必須通報，譚生津報了自己和弟弟的名字，待門房進去傳話，得到夫子允許才進門。

    夫子是個頭發(fā)半白的老人，體態(tài)偏胖，臉色紅潤有光澤，他是認識譚辰清的，整個安樂鎮(zhèn)的讀書人就沒不認識譚辰清的，祖上出過帝師，正兒八經(jīng)的官宦人家，縱使沒落了，仍然有很大的聲望，夫子拱手，“親自過來可是有什么事？”

    “不久就縣試了，接振業(yè)回家溫習功課。”

    夫子點頭，“振業(yè)這孩子天資聰穎，是個讀書的苗子...就是...”他有點欲言又止，不知道該不該說。

    譚盛禮道，“但說無妨。”

    “我觀他心思，像是沒放在科舉上的?！?/br>
    說起來，譚家兄弟都在他這兒求學，論天賦，沒有人比得過他們，偏偏學業(yè)進步不大，科舉成績不理想，怪異得很，就說譚振學，那孩子資質好又勤奮，自己都沒能教他的了，以為他考秀才沒問題，結果就是沒考上，奇了怪了。

    譚盛禮皺眉，細問原因，夫子不敢有所隱瞞，就把譚振業(yè)晚上經(jīng)常翻墻出去鬼混，白天偷偷補覺的事說了，聽完，譚盛禮怒不可遏，有此不孝子，譚家如何不沒落。

    但在夫子面前他沒表現(xiàn)分毫，平靜如常地與夫子寒暄，待譚生津將譚振業(yè)叫到跟前他亦沒動怒，“收拾包袱，往后就在家溫習罷?！?/br>
    語氣平平，譚振業(yè)露出不舍之意，“父親，私塾挺好的，不若過兩月再回家罷?！?/br>
    “今日就回?！弊T盛禮辭別夫子，率先走了出去，任誰都看得出他平靜下的怒火，譚生津抵了抵譚振業(yè)胳膊，“收拾吧，我?guī)湍??！?/br>
    譚振業(yè)滿不在乎地扯了扯嘴角，到后院后，想起什么，湊到譚生津跟前呲牙笑，“生津大哥，我的床在生隱哥的左邊，衣服被褥就麻煩你了，我出去趟，待會就回來啊?！?/br>
    不待譚生津反應過來，譚振業(yè)嗖的跑沒了影，譚生津欲喊他，被生隱制止了，“別喊，喊也不會回來的?！?/br>
    說完，兀自進屋收拾衣物去了，譚生隱愁眉不展的跟上，兄弟兩收拾好包袱，左等右等不見譚振業(yè)回來，譚生津憂心不已，辰清叔在外邊等著，被他發(fā)現(xiàn)譚振業(yè)在眼皮子底下都不老實，恐怕沒有譚振業(yè)好果子吃，他不怎么和譚辰清打交道，但對讀書人，心里莫名地敬佩又害怕，問譚生隱，“你知道振業(yè)堂弟去哪兒了？”

    “不知道?！弊T生隱扛著包袱，瞅了眼日頭，“去找辰清叔吧?！?/br>
    譚盛禮沒看到譚振業(yè)人沒有多問，見譚生隱扛著包袱，眉宇從容溫和，不禁拿他和自家后人比，換作自家后人，扛著這么大包袱恐怕早爛著臉喊累了，譚生隱明顯穩(wěn)重得多。

    譚盛禮便問他在私塾的課業(yè)如何，譚生隱和譚振業(yè)同年，據(jù)夫子說兩人功課不相上下，縣試還是有把握的，不多時譚盛禮心里就有了數(shù)，確實如此，譚生隱文章背得熟，淺顯些的問題都能答上來，深奧點的就很吃力了，縣試不是問題，府試就難了。

    快進村時，譚盛禮又讓他以晚春為作首詩，譚生隱額頭都開始冒汗了，垂頭道，“辰清叔，我作詩不太行。”

    譚盛禮鼓勵他，“沒關系，明早你把以前寫的詩拿來我瞧瞧，慢慢來，能補起來的?！敝疄橹?，不知為不知，看得出譚生隱是個腳踏實地的孩子，就品行而言，比他子孫后人好太多了。

    不知是不是成見太深，譚盛禮看其他孩子都比譚家孩子強，無論品行還是談吐，都在他們之上。

    譚生津也是讀過書的，這路回來，看譚辰清談吐不凡，隨便問兩個問題譚生隱都答不上來，堅定認為他是有大學問的人，扛著譚振業(yè)包袱的他直接將譚辰清送回家，沒進院子呢，就聽到里邊傳來讀書聲，聲音不大，也夠他驚訝許久了，自譚振興成親后就再沒翻過書本了。

    今天竟在屋里讀書，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啊。

    待看到洗衣服回來的譚佩玉后，他好像明白譚家發(fā)憤圖強的原因了，劉家和城里張家小姐定親了，臘月完婚，譚家再不爭氣的話，幾兄妹的親事都會受到影響。

    “辰清叔，劉明章縱使是個秀才，明眼人都知是他忘恩負義......”

    譚盛禮看了眼嫻靜如水的譚家姑娘，說道，“舊事莫再提罷，劉家和譚家已經(jīng)沒關系了，他是好是壞與我們無關?！眲⒚髡禄蛟S才高八斗，但德行有損，他日為官亦會落人口舌，譚盛禮懶得與他爭執(zhí)，在他眼里，譚家姑娘端莊賢淑，善解人意，他劉家遠遠配不上呢。

    作為譚家老祖宗，譚盛禮自有股傲氣，他的傲氣與譚辰清的狐假虎威不同，那是作為天子帝師的清傲，豈是尋常人有的？

    譚生津不敢再提，想到譚佩玉被休至今，從沒聽到譚家說劉家半句不是，倒是劉家成天背后說譚家是非。

    論氣度和胸襟，孰高孰低顯而易見。

    譚家的底蘊，不是劉家能比得上的，哪怕劉家再出兩個秀才也趕不上。

    譚生津態(tài)度愈發(fā)恭敬謹慎，擱下包袱，轉身就回了，子孫不爭氣，譚盛禮亦沒有閑工夫，進屋檢查譚振興背書情況，順便考察文章的含義，可能已經(jīng)請教過譚振學的緣故，譚振興回答得不錯，幾題下來，驕傲得尾巴快翹到天上去了。

    可能沒看到他手拿棍子，譚振興膽子大了點，“父親，包袱是三弟的嗎，怎么沒看到他人啊?！?/br>
    包袱回來人卻沒影，有蹊蹺，他就說譚振業(yè)是個陰險狡詐的人，果然。

    “你要不要出去找找？”譚盛禮斜著眼，將他的小心思看在眼里，無非這兩日挨了打，害怕自己偏心不揍譚振業(yè)罷了。

    半點沒有身為長兄的氣度，家門不幸，竟生出這么個玩意來。

    不出意外的，譚振興又挨揍了！

    ☆、第13章 013

    每次譚盛禮揍完人火氣都不消反漲，因為只要看譚振興疼得面龐扭曲抹淚的模樣就怒氣更甚，“去祠堂跪著?！?/br>
    別侮了他雙眼。

    就譚振興這動不動就哭的性子，早晚要把他氣活過來又氣死回去，堂堂七尺男兒，看兄弟遇事就幸災樂禍落井下石，半點沒有兄長的容人之量，訓兩句就委屈得淚如泉涌，譚盛禮又想揮棍揍他，“將《弟子規(guī)》給抄寫十遍，倒背如流再出來?！?/br>
    孝敬父母友愛兄弟，整日張嘴讀得字字響亮滾瓜爛熟，結果書都讀到肚子里去了，從不思考，完全沒有讀書人的通達，果真是譚辰清手把手教出來！

    見譚振興垂頭抹淚，他額頭青筋暴起，“還不趕緊滾?！?/br>
    “是?！弊T振興頷首，顧不得哭了，抓起桌上的紙和筆，倉皇的奪門而出。

    譚盛禮太陽xue突突直跳，想起什么，出聲喝住譚振興，“回你房間抄寫去，別侮了祖宗的眼?！?/br>
    列祖列宗可不想見到這么不中用的后人。

    待譚振興回屋，他收回視線，正準備檢查譚振學功課，被院子里的男聲給打斷了。

    “父親，我回來了，聽說大嫂又生了個侄女，我特意去首飾鋪跳了對銀鐲子，你看看成色，小侄女留著將來做嫁妝都成。”

    是譚振業(yè)的聲音，譚盛禮緊了緊木棍，面無表情地走了出去。

    東廂房的窗戶邊探出半個腦袋，譚振興歡呼雀躍道，“三弟，你可算回來了啊。”清潤高昂的語調像飽含了無數(shù)思念之情。

    譚振業(yè)不適應他的熱絡，步伐微頓，隨即齜牙微笑，晃了晃手里的鐲子，“大哥，我這個做叔叔的很給面子吧，兩只銀鐲子呢?！?/br>
    “給面子給面子，非常給面子?！弊T振興瞟了眼書房，故意扯著大嗓門道，“父親在書房，你快去找他吧?！?/br>
    那兒有木棍等著你呢。

    不能只有他挨打啊，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譚振興滿含期待地催他，“三弟，快去書房吧。”

    語聲剛落，就看他父親拍著手里的木棍出來，目光鋒利的瞪他，他打了個哆嗦，慌慌張張地縮回腦袋，鋪紙，研磨，不敢再朝外邊看，但實在太過好奇，故而屏住呼吸，側耳認真聽窗外的動靜。

    屋檐下，譚盛禮沉著臉，半晌沒有言語，譚振業(yè)就在院子里站著，和譚盛禮大眼瞪小眼。

    許久，譚振業(yè)疑惑地開口，“父親？”

    譚盛禮沒有應聲，揮著木棍，冷若冰霜地走了過去。

    譚振業(yè)似有所感，往后退了兩步，戒備道，“父親，你又醉酒了？”

    譚盛禮面不改色，捏著木棍的手泛白，兩步并三步走到近前，舉起木棍就往譚振業(yè)身上打，“你這個不孝子，譚家列祖列宗的臉都給你丟光了?！?/br>
    屋里，剛提筆寫字的譚振興聽到這話心情大好，不怕患寡就怕不患均，好在父親處事公允沒有偏袒誰，該打就打不講情面，這般甚好。

    他揚唇淺笑，再想到十遍《弟子規(guī)》，仿佛沒那么難了。

    院子里，譚盛禮的棍子被譚振業(yè)躲開，并沒落到他身上，譚盛禮勃然大怒，“不孝子，跪下。”

    “父親。”譚振業(yè)側著身子，目光幽暗的望著怒氣盛然的譚盛禮，數(shù)日不見，隱隱感覺父親變得不一樣了，他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湊到譚盛禮跟前，輕輕抵了抵譚盛禮胳膊，小聲道，“父親，急著回來看小侄女，忘記去醉香樓抱壇女兒紅回來，要不我明早去？”

    譚盛禮：“……”

    “對了父親，醉香樓又出了新酒，桃花酒，價格貴不了多少，味道更香更淳，前幾日有人送了壇給夫子，夫子嘗過后贊不絕口，父親是高雅之人，怎么能被夫子比不下去，要不買壇回來嘗嘗？”

    譚盛禮：“……”

    看他不答，譚振業(yè)眨了眨眼，繼續(xù)說，“父親，你不喝也得為祖宗們想想，他們在世時何等風光體面，死后竟落到惠明村這樣偏遠的地來，咱貧困潦倒些沒什么，不能虧待了祖宗們啊，買壇桃花酒回來孝敬他們，沒準他們就顯靈保佑二哥院試過了呢？”

    譚盛禮：“……”

    瞧瞧，瞧瞧譚家人的德行，不修養(yǎng)己身，自甘墮落，不求進取，諸事求祖宗庇佑，祖宗造了什么孽以致死后都不得安寧，他氣得渾身發(fā)抖，咬牙切齒道，“跪…下。”

    “父親?！?/br>
    “跪下！”

    譚振業(yè)雙腿彎了下，隨即又繃直，晃了晃手里的銀鐲子，小聲道，“父親，買的銀鐲子還沒給小侄女呢。”

    譚盛禮耐心告罄，舉起棍子就砸了過去，怒道，“跪下?！?/br>
    譚振業(yè)知道父親是動真格了，規(guī)規(guī)矩矩跪下，不服氣道，“父親，孩兒不服。”

    “閉嘴?！弊T盛禮撿起地上的木棍，毫不留情地打人，“不服？有何不服??？慫恿長輩吃喝玩樂不務正業(yè)，不認識自己的錯誤加以改正，你不服，你有何不服啊?！?/br>
    想到清明那日譚辰清抱著那壇女兒紅罵罵咧咧的場景，譚盛禮手下愈發(fā)狠，“我且問你，買鐲子的錢哪兒來的？”

    譚振業(yè)埋著腦袋，任棍子落在身上也不吱聲，大聲道，“給書店抄書掙的?！?/br>
    “這時候還敢說謊是不是，抄書？給哪個書店抄書？要不要我找人當面對峙啊，算計到長輩頭上，看我不打你…”譚辰清抱怨買的酒不好喝要找店家麻煩，想來是被譚振業(yè)坑了。

    坑到父母頭上，有何良心可言啊。

    譚振業(yè)徹底不說話了。

    已抄寫兩頁紙的譚振興半刻不曾聽到說話聲，唯獨棍子落在人身上的聲音分外沉重響亮，他心下狐疑，三弟怎么不哭啊，莫不是害怕得暈過去了？

    不應該啊。

    按耐不住心底好奇，他慢慢地，慢慢地趴著窗欞望出去。

    只看父親抿著下唇，用盡全身力氣地揮棍子，表情猙獰可怖，嚇得他腳底生涼，快速地收回了目光。

    原來往日父親對自己竟是手下留情了，他抖了個激靈，再不敢東瞄西瞟，回位置上做好，心無雜念地抄起書來，字跡比任何時候都工整……

    院子里的聲音足足持續(xù)了兩刻鐘，到后邊，譚盛禮直接暈過去了。

    是的，譚盛禮怒火攻心一口氣沒喘上來，咚的聲倒地了。

    還是譚振業(yè)拖著疼痛難忍的身體去村里喊的大夫，譚振興和譚振學跪在譚盛禮身旁，哭得昏天暗地，要把心肺都哭出來似的。

    后院整理稻草的譚佩玉跑出來看，嚇得花容失色，“大弟，父親怎么了？”

    “嗚嗚嗚，父親被三弟氣死了?！?/br>
    “……”譚佩玉緩過神，“快把父親扶回房間去請大夫啊”

    “嗚嗚嗚，三弟已經(jīng)去了?！?/br>
    譚盛禮這次暈倒還真是被氣的，懶惰能改，酗酒能戒，不良作風能糾正，但心壞了就真的沒救了，譚家竟養(yǎng)出這樣的人，要他如何不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