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jié)
張平宣沉默地搖了搖頭,一言不發(fā)。 回到江州以后,除了第一日,與席銀說了幾句話之外,她幾乎沒出過什么聲,也不肯見人。 后來,許博命人將傷病送回荊州城治養(yǎng),江州城的內(nèi)禁軍人手便漸漸不足起來,江凌也不再禁著席銀和其余的女婢,任憑她們?yōu)閭鵂I熬藥漿衣。起先張平宣并沒有露面,某一日,卻也換了一身尋常的衣裳,跟著席銀一道來了營中,江凌本要阻攔,后來倒是被席銀叫住。 “殿下有身孕啊?!?/br> “放心,我照顧殿下沒事的?!?/br> 江凌抓了抓頭道:“若是陛下回來知道,我縱著你們這樣折騰……” “他能說什么呀?!?/br> 席銀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彎眉笑著打斷江凌的話,“讓殿下做吧,我看殿下這幾日,都肯吃些東西了。” 江凌無奈,只道:“你也是半個女將軍了?!?/br> 席銀一怔,紅面道:“將軍再說什么話啊?!?/br> 江凌攤了手,“如今江州無將,我亦力有不及,傷兵營內(nèi)人手不足,若不是內(nèi)貴人與黃府上的這些女婢,我難免惶然,到是辛勞了內(nèi)貴人?!?/br> 席銀笑笑,“江上戰(zhàn)況如此,我們心里也不好受,能為將士們做些事,哪個是不情愿的?!?/br> 這話倒是真的。 至于其中張平宣究竟是什么心,無人得知。 畢竟她至今不肯表達,也不肯接受任何一個人的好??嘤趧谝郏袷窃谧粤P一般。 席銀見她不肯接帕子,便蹲下身子,挽起袖子替下她的手,輕聲道 :“殿下,先去吃飯吧,我?guī)湍銛Q起來曬上。” 張平宣稍稍直起身子,抖著手上的水,靜靜地看著席銀有些皸裂的手,忽開口道:“你是不是從前做慣了這些?!?/br> 席銀站起身,用力擰了一把水,“在青廬和清談居的時候常做,入洛陽宮以后就不怎么做了?!闭f完,她抬頭望著張平宣,“但現(xiàn)在做這些事到覺得和以前不一樣?!?/br> 張平宣道:“有什么不一樣?!?/br> 席銀偏頭想了想,輕道:“不覺得是勞役吧,也不是借此求生。” 張平宣搓了搓膝上的衣料,“那那些女婢呢。她們圖什么,這樣辛勞,也得不到主人的恩情,休戰(zhàn)后,她們和這些軍將,一拍便散了。” 席銀含笑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不過……殿下呢,殿下為什么要跟我們一道?!?/br> 張平宣抿著唇沉默了一陣,仰頭道, “不知道如何在江州自處,就想做些事情?!?/br> 一時之間,她面上閃過一絲惶意。 “我……心里明白,雖然你們什么都沒說,但是如果不是因為我,荊州一戰(zhàn)不至于如此慘烈,死傷…這么多人。我無地自容?!?/br> 席銀望著水盆中的皂花,輕道:“我以前也差點做了蠢事。陛下說,我拿他的尊嚴去接濟別的人,那時我也無地自容。后來我覺得做了錯的事,就要擔著,男人女子應該都是一樣的,都是……皮開rou綻……” “心安理得?!?/br> 席銀一怔,“殿下也知道?” 張平宣點了點頭,“張鐸對母親說過一次,那個時候,我還小?!?/br> 說著,她忽有些釋然地笑笑,“也許等張鐸回荊州,我就有勇氣去應這句話了。他要我皮開rou綻,我亦心安理得,他要處死我,我亦無話可說?!?/br> 席銀沒有說話。 張平宣勉強露了一個笑,使氣氛不至于如此殘酷,凝著席銀道: “阿銀,他應該教你讀過一些儒書吧?!?/br> “嗯。” “讀過……董仲舒這個人嗎?” “讀過一些,但是陛下沒有詳說?!?/br> “為什么。” “他好像,不大喜歡這個人吧?!?/br> 張平宣悻然點頭。 “是了……他少年時,在父親面前,批駁過此人,我至今都還記得,那一回,他被父親打得半日下不得榻?!?/br> 當年的時光從眼前一晃,心rou就伸細枝末節(jié)地觸角,一縮一張,又酸又脹。 張平宣揉了揉眼睛,勉強揮掉回憶,轉(zhuǎn)而道,“那你懂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嗎?” 席銀點了點頭,又忙搖了搖頭。 張平宣沒有嗤她,蒼白地笑笑,“無妨,也不重要了。在我看來,天理人欲之間,張鐸一定不是個好人,但我自詡良善之人,做的卻也是傷天害理,殺人滅己的事……” 她說完,咬牙搖了搖頭。 “儒道,佛道,都在亂世騙人?!?/br> 這一句話落入春塵之中,沉沉浮浮了好久。 而之后整整一日,席銀都在想張平宣的這句話。 “儒道,佛道,都在亂世騙人?!?/br> 反復咀嚼,忽然之間有了些什么感悟。 覺得某些光輝燦爛的東西,有了惡鬼般的具像。 她恍然之間想起了岑照的眼睛,那雙一直遮在青帶之后,看不見的眼睛,曾經(jīng)她不斷地想象過,那青帶后面目光,是如何清明溫潤,凈若春流…… 第112章 秋途(二) 就這么想著, 不知不覺地便已走到了北城門前。 城門值守的是陸封,見席銀走過來,拱手行了個禮, 示意內(nèi)禁軍撤開,自己上前道:“內(nèi)貴人又出城去漂衣嗎?” 席銀點了點頭, “將軍辛苦?!?/br> 陸封看了一眼天時, 金烏懸于西天,白日里的春燥漸消,飛鳥落枝椏,天邊壓著一朵厚重的云。 “有些晚了呀?!?/br> 席銀掂了掂手里的木盆, “也不多, 城門落鎖之前回得來的?!?/br> 陸封點了點頭, “內(nèi)貴人身邊的胡氏呢?!?/br> 席銀朝身后看了一眼,笑道:“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應該就來了,將軍也給她個方便。” 陸封應“是”, 又囑道:“內(nèi)貴人,蘭靜山水域雖無戰(zhàn)事,但再過幾日, 恐怕春潮就要漲了,貴人還是要留心。” 席銀應了一聲“好。” 陸封也不多言, 側(cè)身讓到一旁。 席銀頷首與之別過,獨自往江邊走去。 江州的對面便是蘭靜山,蘭靜山在上游, 并不是江戰(zhàn)主要戰(zhàn)場。此時春深鳥寂,江面上落滿了越不過時節(jié)的花。金陽余暉翻滾水浪,風里飄著一陣淡淡的水腥氣,烘在人的皮膚上,有些暖又有些癢。 席銀走出城不遠,胡氏便從后面跟了上來,“內(nèi)貴人,今日怎么多了這么些要漂的呀?!?/br> 席銀回頭道:“殿下今日一刻也沒停過,漿了這么些,不趁這會兒漂了可怎么好?!?/br> 胡氏道:“要說殿下,也是可憐。這么一刻不停地做我們做的勞役,也不是個辦法啊,我瞧她身子越發(fā)重了。” 席銀垂頭道:“她這樣到不會胡想,也是好的,對了,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胡氏見她轉(zhuǎn)話,便擰了擰袖口的濕處道:“哦,去給軍醫(yī)搭了把手,這就晚了。喲,這還真是耽擱地有些久欸,眼瞧著天都暗了?!?/br> 說完,她從席銀的木盆中撈了幾件衣裳放到自己的盆,“內(nèi)貴人一個人怎么漂得了這些,勻我些……” 話還沒說完,便忽地腳下一個軟踩,席銀忙抽出一只手拽住她。 “怎么了。” 胡氏穩(wěn)住身子道:“沒事,不過,這里的泥地怎么這么軟?!?/br> 席銀朝前面看了一眼,離江岸到還有些距離,便遲疑道:“今日……下過雨嗎?” 胡氏搖頭道:“沒有啊,這幾日雖然雨多,但都是夜里下,白日就停了。昨日好像就連夜里都沒有下雨?!?/br> 席銀將手中的木盆放下,朝前試著走了幾步,天色已經(jīng)漸漸黑下來,江面如同一匹烏黑的段子,偶爾翻出些浪光,混混沌沌地看不清楚。 席銀從袖中取出火折點燃向前面照去,逐漸凝了眉。 “不對……” 胡氏也跟上來道:“什么不對啊?!?/br> “好像是江水漫上來了……” “啊?怎么會,昨日還沒有啊……” 席銀背脊有些發(fā)寒,輕道:“也許是春汛。” 說完,她回頭對胡氏道:“但我還是覺得不大對,我聽黃夫人說過,江州的堤壩是黃將軍親自挑泥搬石監(jiān)筑的,即便是十年難遇的春汛,也不至于會漫堤。胡娘,趁著水不深,我去前面看看,好回去跟陸將軍他們說?!?/br> 胡氏恐道:“內(nèi)貴人還是不要去了,這萬一水漲起來,可怎么……” 然而她話還沒說完,席銀已經(jīng)已經(jīng)走到前面去了,胡氏無奈,只得提裙一路跟了上去。 兩人順著河岸,朝上游走了一段路,忽然漸漸聽見了呲呲啦啦的聲音,胡氏有些害怕,拽著席銀站住了腳步,“內(nèi)貴人,這是……是水里的魂哭嗎?” 席銀被她這種說法嚇出了一身的冷汗,下意識地捏住了腰間的鈴鐺。 “不是,別胡說?!?/br> “那是什么聲音啊?!?/br> 席銀逼迫自己平靜下來,凝神細聽了一陣,輕道:“因該是鍬鏟掘土的聲音?!?/br> 說完,她抬頭朝遠處看去,果然看見江堤上有人影晃動。而此時腳下水已經(jīng)漫至了小腿。 席銀忙滅了手中的火折,又對胡氏道:“趕緊把火折子滅了!” 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聽不遠處傳來幾聲高喝,“那處有火光!不能讓他們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