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顧海定收回目光,朝岑照看去,試圖從他的臉上窺出些話聲中聽不出的情緒。 然而無果。 盲目之人,最擅于從面目上掩心。 顧海定不再面勉力,彈了彈袖上的灰塵,望向面前的芙蕖濃影。 “岑兄志不在小潭之內(nèi)?!?/br> 岑照搖了搖頭,“名譽尚無處自證,談志,尚有愧疚?!?/br> 顧海定道:“總好過性命無處保全之人?!?/br> 岑照道:“性命無虞并不難。” “愿聞岑兄高見。” “也無甚高見,若要性命長久無憂,顧大人還是當(dāng)取中領(lǐng)軍一職?!?/br> 他說完,抬手將肩上的垂帶拂于背后,平聲添解:“此職從趙謙手上落出,不受太極殿上之人實掌,洛陽士族,周禮儒學(xué),才有生息的余地?!?/br> 顧海定笑道:“先生所言見血。然而,我險因莽奪此職而喪命。且荊州若傳捷報,趙謙回洛陽,重領(lǐng)中領(lǐng)軍不說,更會加受封賞,是時,定更無人敢置喙半句。” 岑照背過身:“顧大人,已言重要害之處?!?/br> 顧海定一怔,忙追問道:“是何要害?!?/br> 一只青雀落棲蓮葉之上,一下子折斷了蓮枝。 鳥羽上的青灰抖落,羽翼震顫之聲襲入岑照的耳中,他細辨了辮方位,伸手扶欄,朝潭中虛望而去,語聲平和,語意則將破未破。 “要害在于,其人歸洛陽之日?!?/br> *** 夏晝綿長。 這日江沁與太常卿在東后堂奏稟張平宣婚儀之事。 張鐸為自己的meimei擬了“宜華”二字為封號,席銀曾問張鐸,為什么是這兩個字,張鐸卻并沒有出聲解釋的意思。 其實,就算他不說,席銀也多少明白。 對張平宣和徐氏,他一直都想把最極致的富貴和尊榮給她們,連封號都定最好的字,即便他自己并不大在意這些虛妄的意義和禮節(jié),但若她們肯要,他也就耐性仔細斟酌。 江沁和太常卿奏事奏到了亥時方出。而后尚書省承詔擬旨,又耗了個把時辰,等里面叫傳膳的時候,亥時已經(jīng)過了。 席銀引著胡氏擺膳,張鐸正立在博古架前掃看書脊。 胡氏擺好膳之后,行禮退到了一旁。席銀在案前跪坐下來,看著張鐸的背影,也不敢冒然喚他。 半晌,他方從架上取下了一本書,轉(zhuǎn)過身來。 “怎么擺這了。” 胡氏聞言,忙伏了身。 席銀看了一眼胡氏,輕道:“是你叫傳的。” “算了。” 他也沒再多說,走到席銀身旁坐下,抬手讓胡氏退下,取著夾了一片炙rou,一手將將才取出的那本書翻開。 “你吃東西的時候……能不看書嗎?” “住口?!?/br> 席銀毫無懸念地挨了他的斥,而張鐸竟然連頭也沒抬。 席銀悻悻然地閉了嘴,挪膝過去,幫他壓平書頁,小聲道:“我替你摁著,你用膳吧?!?/br> 張鐸這才松開手,口中咀嚼炙rou,目光卻仍然落在書上。 席銀看張鐸神色專注,不由跟著他一道去看。 她原以為,是什么議論軍政大事的冊子,認真看時,卻發(fā)現(xiàn)是一本營造圖鑒。張鐸翻的那一頁上,繪著金鐸的圖樣,和永寧寺塔上的那幾個碩大的金鈴鐺很是相似,只是看起來,要精小得多。 “你……看這個做什么呀……” “住口?!?/br> 他今日好像沒有什么多余的話,席銀只好抿了抿唇,仔細壓好頁角,過了半晌,忍不住又問道:“你要造鈴鐺啊?” 張鐸忍無可忍地抬起頭,“你信不信,朕傳宮正司的人,絞了你的舌頭?!?/br> “我不說了?!?/br> 張鐸看了她幾眼,合書道:“明日朕要看你寫的《千字文》。” 席銀點頭道:“好,我夜里會好好寫?!?/br> 張鐸咳了一聲,有些刻意,似乎在掩飾什么。 “不要在朕那里寫?!?/br> 席銀怔了怔,她從前巴不得不在他面前寫,生怕他冷不防地拿玉尺打她的手掌。奈何他從來不準她離開琨華殿的陶案,觀音像下,牢獄一般,今日他要赦她,席銀驚詫之余,也甚是歡喜。 “好,我去我自己房中寫。” 張鐸隨口問道: “筆墨?” “這……我不曾備?!?/br> 張鐸反手指了指御案上的筆海。 “去撿你順手的?!?/br> “好?!?/br> 席銀應(yīng)聲站起身,走到御案前,卻忽然看見了一只從前不曾見過的錦盒。 “陛下。” “嗯?” “這個是……” 張鐸回頭看了一眼她舉在手中的東西,平道:“你自己看吧??戳俗屑毞藕??!?/br> 席銀聽完,彎腰慎重地挑開鎖扣。 盒子上卻并沒有其他的機巧,鎖扣一彈開,便可掀起。 盒中躺著一朵大半枯萎的榮木花。 席銀想起什么,遲疑道:“是不是…趙將軍的東西呀?!?/br> “你如何知道?!?/br> 席銀低頭望著那朵花,“我以前,聽趙將軍說過,每回他離開洛陽,出征沙場之前,都會給長公主殿下送一朵花?!?nbsp;說著,她小心地將錦盒合上。 “榮木花真好看,就算枯了也這么香?!?/br> 張鐸聞話,吞咽了口中的炙rou,那經(jīng)過烈火烤過后的rou,辛辣柴干,刺激著舌頭和喉嚨,也刺激著他長年不敗地殺欲和戰(zhàn)欲??稍偃牍堑膱?zhí)念,好像偶爾也會被“情”字所破。 寒甲鐵衣,榮木花。 高塔金鐸,小鈴鐺。 趙謙臨走之前,要張鐸把這朵花送給張平宣,賀她婚喜。 張鐸惱其氣短,可自己卻又想送席銀一只小小的金鐸,懸在腰間。 第74章 夏橘(五) 申時過后, 席銀真的不在琨華殿中。 宋懷玉親自進來照看博山爐中的沉香,見張鐸在閱奏疏,殿中因無人走動, 致使煙氣不破,蜿蜒成畫。送懷玉抽了個張鐸換本的空擋, 輕聲稟道:“陛下, 禁庫司的人來了。” 張鐸將奏疏扣合,習(xí)慣性地遞向身旁,“席銀,傳送中書省?!?/br> 半晌無人應(yīng)答, 只有碧紗上的濃蔭輕輕搖晃, 門戶開合, 偶見一絲熟悉的宮裳袖角,卻不是席銀的。 張鐸這才記起,她在側(cè)室里寫《千字文》 。自諷一笑,反手將奏疏遞向宋懷玉, 復(fù)了一遍:“傳中書省。讓內(nèi)禁庫進來?!?/br> 宋懷玉領(lǐng)命而出。 不多時,禁庫掌理親自捧著一木托進來,跪呈案上, 伏身道:“陛下命臣所尋之物,臣尋來了。” 張鐸矮書, 就著書脊挑起木托上的緞蓋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塊實金,并數(shù)支刀、鑿、錐、扁、錘等鏤刻之具。 “是西漢左夫人璽熔毀后的那一塊?” “是, 兩漢時金印回庫熔燒制度深嚴,雖因兩漢敗政時,多有遺散,但庫中尚存的,都有明文記其來歷,這一塊啊,正是西漢越王左夫人的印璽熔毀之后所剩,因是女大人所用,就收了內(nèi)禁院,十二年前,輾轉(zhuǎn)到了臣的禁庫,陛下一提,臣立時就想了起來?!?/br> 張鐸放下書,“好,你退下?!?/br> 禁庫掌理看了一眼托中的雕具,小心詢了一句,“此金所造之印,可要在內(nèi)禁苑內(nèi)造冊?!?/br> “不必,是私物?!?/br> 掌理見此不敢多問,拱手再拜,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 過了亥時,席銀才從偏室過來。 她捧著一疊官紙,放在燈后,屈膝在張鐸身邊坐下。 陶案上有些狼藉,散著大大小小的金屑。 “坐朕的右面,不要擋著朕的光。” 席銀這才看見張鐸手中握著一只扁刃的刀,而那案上的金屑都是從一塊實金上銼下來的。 “這是什么東西呀?!?/br> 張鐸沒應(yīng)聲,席銀只好挪到他的右面,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好。 其實,那塊實金已初見雛形,和她在那本金銀圖鑒里看到的金鐸極其相似,只是要小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