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她說得有些激動,面色發(fā)紅,額頭上也起了一層薄薄的汗,不由自主地的抓住了張鐸的胳膊,沖著他道,“對不對呀?!?/br> 張鐸看了一眼她的,笑了笑應(yīng)道:“對。” 席銀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忙把縮了回來,背在身后,抿著唇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好。 張鐸伸把將才共寫的那張官紙拿了起來,“你以為,把藏在背后,朕就不打你了嗎?伸出來?!?/br> 席銀猶豫了一陣,還是認命地把攤了出來。 玉尺并沒有落下,張鐸只是將官紙攤在了她的。 席銀睜開眼睛,見他正用點指著尚書右仆射一職。聲音平和:“趙謙出洛陽之后,未免領(lǐng)軍指揮權(quán)旁落,方以官易武將之位。鄧為明此人,軍務(wù)不悉,腳猥困,遇事不敢私定?!?/br> 席銀聽完他的話,偏了腦袋,著力地去理解他話里話外的意思。 張鐸沒有打斷他,將就喝了一口冷茶,陪著她一道沉默。 良久,席銀忽然開了口。 “所以……所以,他遇事就一定會來向你稟告。我懂了!以前總曲子里的唱詞說,大人物要能指揮軍士,要把什么……什么權(quán)……握在里,你讓鄧大人來替趙將軍的職,就是要把那什么權(quán),握在自己里吧?!?/br> “兵馬之權(quán)?!?/br> “對,就是那個權(quán)。”她說完,轉(zhuǎn)而又急問道:“那如果,有人質(zhì)疑你呢,比如,那個光祿卿顧什么……” “顧定海。” “對對,江凌說,他很覬覦趙將軍的位置,如果他在朝上質(zhì)疑你,官不能擔(dān)武職呢,你會如何?!?/br> 張鐸看著席銀,須臾反問道:“你覺得呢。” 席銀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道: “會……你會棄掉他,或者殺了他……?” 張鐸笑了笑,竟對著她“嗯”了一聲。 席銀松下一口氣,同時天靈顫抖。 這一刻,她把她能想到的東西,盡可能地表達了出來。 在她看來,這些道理從前都是盤旋在洛陽城上空,如同鴻雁之影一般的東西,她這一生,都不配見窺其門徑。如今,順著張鐸的話,她竟一點一點地自己悟了出來。雖仍然言辭粗陋,但她還是由衷地興奮歡喜。 想著便要站起身,誰知過于匆忙,膝蓋狠狠地撞在了陶案邊沿,痛得她一屁股坐了下來,喉嚨里的聲音也被痛啞了。 “身為宮人該有的行儀呢。忘了?” 席銀抱著膝蓋,抬起頭道:“對不起,是我錯了……” 說完,她又把伸了出來。 張鐸卻站起身朝屏風(fēng)后走去,甩下一四個聽不大出情緒的字。 “得意忘形?!?/br> 席銀看著屏風(fēng)后面的人影,悄悄收了回來,暗自慶幸,彎了眉眼,險些笑出聲。 那日夜里,張鐸在屏風(fēng)后面看書,席銀則坐在他的御案前,把之前那本《就急章》翻了出來,模仿著張鐸的力,一遍又一遍地寫字。從前寫字,她不過是怕受皮rou之苦,可這一夜,她卻起了心,想要認認真真地,寫好張鐸的這一體字。 日長夜短,二更天時就聽見了雞鳴。 席銀抬頭朝屏風(fēng)后面看了一眼,張鐸在親自剪燈。 席銀問了他一聲,“要茶嗎?” 里面隔了半晌,才應(yīng)了一個“嗯。” 席銀放下,走到門前的紅爐上去取水,抬頭一望門外,有幾朵鳳仙花隨著夜風(fēng)寂靜地打旋兒落下,明月當(dāng)空,云疏星燦,風(fēng)輕輕地敲著門壁,席銀站直身子,認真朝外面看去。 隔著雕花和碧沙,她隱約看見了天穹上的鳥影。而當(dāng)她閉上眼睛時,又聽見了那遙遠的金鐸之聲,孤獨綿長,和屏風(fēng)上那個等茶的人影,彼此為襯。 ** 趙謙如期領(lǐng)兵出了洛陽城。 月旬,洛陽城的榮木開了花。外郭的冰井臺和凌室都在為長公主殿下的婚事籌儲冰器。這一日,凌室的凌人來張府送冰,在繞潭的廊下瞥見了岑照一眼,出府便對人言:“長公主長居張府,不肯結(jié)姻,果真是在府藏了一絕色?!?/br> 俗人多愛俗艷之事,聚則湊惡。 “聽說,那人之前是一個死囚,長公主殿下在太極殿外跪求了好幾日,陛下才沒有殺他。改了八十杖,人嘛,被打得皮開rou綻,差點還是死了,后來,長公主殿下太醫(yī)正親自用藥,才又把他的性命救了回來,你今日瞧著,是個什么模樣?” “哎喲,好身段,好模樣啊,素衣寬袍,邀香引月,說他如松似鶴也不為過,只是可惜,眼睛是瞎的,蒙著一條青帶。我進去看見他的時候啊,他正在潭水邊坐著,身旁的那些絕色女婢,都被他那風(fēng)姿襯得沒了意思?!?/br> “有這么美的男子嗎?” “你還真別不信啊,我冷眼看著那些女婢啊,一個個想去看他,又不敢去看他,面色羞得跟桃花一樣?!?/br> “這般說來,也難怪公主喜歡他?!?/br> 這話說到此處,卻不知為何,越見難聽起來。 有人腌臜地說道:“長公主殿下喜歡又如何,那也是個沒羞恥的內(nèi)寵,大丈夫要在四方天下上建功立業(yè),哪個喜歡做裙釵之臣,每日捧著女人的腳嗅滋的。” 那凌室的凌人道:“你這話,說得倒也有些道理。要我,也情愿做上這份差事,回去讓家里的女人伺候我?!?/br> “這不結(jié)了,什么如松似鶴,我看是如糞似土……” 這些話,經(jīng)添油加醋之后,在市井里傳談,多多少少有幾句,落入張平宣耳。 “豈有此理!去把凌室的那個人帶回來,我要親自問他?!?/br> 女婢看了一眼岑照,見他抬起一只擺了擺,便識地退了下去。 那一日,顧海定亦在張平宣府上,一執(zhí)麈尾,一翻佛書,正與岑照論一則公案,見張平宣動怒,轉(zhuǎn)向岑照道。 “一賢公子,到是穩(wěn)在蓮臺?!?/br> 岑照笑了笑,“本就是殘命之人,何必糾纏言語?!?/br> 張平宣道:“傷你就是傷我,你不糾纏,我卻不肯就此作罷。” 顧海定道:“長公主維護岑兄之意,我見赤忱?!?/br> 岑照摸索著挪膝轉(zhuǎn)過身,朝張平宣拱彎腰,行禮道:“殿下一貫錯愛?!?/br> 顧定海道:“公主何曾錯愛。商山有四皓,青廬余一賢。岑兄雖然眼盲,卻比這洛陽城所有人,都要清明。這次多虧岑兄提點,我才不至于在朝上犯渾。” 第73章 夏橘(四) 岑照含笑搖了搖頭。 “陛下御人, 擅借厲法以壓制人心,而又眼力頗深,顧大人只有退得遠些, 才能在陛下面前,將自己的心念藏好?!?/br> 顧海定點了點頭, 轉(zhuǎn)而扼腕道: “不過, 我意有不平之處。” 岑照不語,待他詳述。 顧海定轉(zhuǎn)過身道:“趙謙尚不至而立年,雖在金衫關(guān)和霽山夾道之戰(zhàn)上建過功,到底資歷過淺。” 岑照擱置麈尾, 抬頭道:“趙謙此人, 至初出軍帳后, 從無一日棄離軍務(wù),無論是兵法,陣法,皆有心得, 并非全然借力而上。若說資歷過淺,到有失偏頗。” 顧海定一時黯然,應(yīng)了個“是?!弊?/br> 岑照續(xù)道:不過, 他內(nèi)掌宮城內(nèi)禁軍,外節(jié)洛陽城, 郭所有中領(lǐng)軍軍力,無外乎將洛陽城中所有世家大族捏于鼓掌。一令守之,一令殺之?!?/br> 顧定海拍股而道:“正是此理!恰如此次, 若非岑兄指引,我非在太極殿駁鄧為明領(lǐng)職之事。如今想來,前日我若果真在殿上出言,必遭廷尉鎖拿,人命,官位,盡皆相賠?!?/br> 他說著,面露憤懣,又續(xù)道:“岑兄,在我看來,滿朝如此戰(zhàn)戰(zhàn)兢兢,并非良態(tài)啊?!?/br> 岑照點頭,摸索著撐案,欲起身。 張平宣一直在聽二人說話,見此忙伸手試圖攙扶他,然而手指才將將觸碰到岑照的手臂,他便彎腰行禮,“殿下,不必。” 連拒避時的儀態(tài),也窺見修養(yǎng)。 他時常在張平宣面前顯露的“謙卑”,一直帶著一種令張平宣心碎的痛感,若漆黑的蛇尾鞭凌厲地切開貼膚的禪衣,衣料后滲出血來,而受傷的rou身,卻在因極力地隱忍在微微顫抖。 在張平宣的記憶里,陳孝的身上,也一直都帶著這樣的痛感。 和張鐸不同,當(dāng)年的陳孝在政治之外活得甚是平和,書揀靜心的來閱,琴中亦不聞鶴唳之身,多年修煉,甚至修出了一雙溫柔的手,得以關(guān)照時令之中的花木,和詞賦之中那些曼妙的言辭。哪怕后來身受重刑,著囚服,戴鐐銬,枯坐囹圄之時,他仍然是洛陽城中,最好看的男人。 至善至美之人,不容褻瀆。 由于其rou身過于干凈,其性情過于平寧,以至于張平宣從來不忍去想象,闔春門外那把砍腰的刀落下之時,他是如何被血污撲面,如何被莞草裹身。 “殿下?!?/br> 張平宣遠走的神思被女婢的聲音牽了回來。 她挽著耳發(fā)抬起頭來,見岑照已經(jīng)走到了顧海定的面前,兩人同立廊檐下,廊下是爛漫的夏日芙蕖,蓮枝出水,亭亭凈直。 張平宣重新坐下來,將手疊放在案上,靜靜地望著岑照。他在與顧定海交談,說的仍是趙謙出洛陽,鄧為明領(lǐng)職中領(lǐng)軍的事,雖說每一句都是即時應(yīng)答,卻字字得體,句句通透。 張平宣一面聽著他的聲音,一面揉了揉眼角,心中溫?zé)犰偬?/br> 岑照活了下來,他的性命,他如今言談的立場,他在洛陽的地位,他參與朝堂的資格,都是她帶來的。 嫁娶之間,好像把過去所有的遺憾,愧恨,全部彌補了。 “殿下,藥房的下奴來說,公子的藥備好了,是現(xiàn)在煎嗎?” 張平宣聞話,擺手道:“叫放著,我親自去看?!?/br> 女婢應(yīng)聲傳話去了。 張平宣起身,廊下的二人已停了交談,顧海定正看向他,岑照則攏手垂頭,松紋青帶靜靜地垂在肩上。他沒有出聲去拂逆她的好,似是無意地在顧定海面前遮掩住了她不慎流露的卑微。 “你們論你們的,我去去就來?!?/br> 顧海定拱手行禮:“不敢勞殿下相顧?!?/br> 張平宣沖他頷了頷首,離時又望了岑照一眼,他仍靜靜地立在滿池芙蕖前,青帶遮眼,看不出神情。 顧海定待張平宣行遠了,方開口道:“將才我說滿朝戰(zhàn)戰(zhàn)兢兢,沒說對。” 岑照抬起頭,“何解?!?/br> “岑兄不在滿朝之中?!?/br> 說完,仍然望著張平宣的背,續(xù)道:“有殿下庇護,岑兄無虞啊?!?/br> “無人肯一生躲于婦人釵裙之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