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鄧仆射所說之事，朕沒有考慮。”

    “陛下……”

    “宋懷玉。”

    “在。”

    “許庭華，如今在什么地方。”

    宋懷玉躬身應(yīng)道：“回陛下，前朝的嬪妃都收在掖庭。”

    張鐸握了掌，“好，將她提出來，押到廷尉獄中去。擬詔，告訴許博，朕不殺劉姓家臣，是要他自己卸掉這個(gè)冠冕，若江州一戰(zhàn)勝，朕就赦許庭華歸家，他也就不再是劉姓家臣，可堂堂正正，統(tǒng)帥江州水軍。若失江州，許庭華則于闔春門外受凌遲之刑?！?/br>
    鄧為明聽完正咋舌，又聽趙謙在旁道：“鄧?yán)蠜]領(lǐng)過兵，戰(zhàn)令若含斡旋之意，反受人拿捏，非得這樣的劈骨削rou，才能使之破釜沉舟。這是陛下當(dāng)年教我的，是吧?！?/br>
    趙謙說得有些樂過了頭，甚至沖著張鐸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見張鐸掃來一撇冷光，悻然縮了頭。

    張鐸看了一眼趙謙身后的李繼，想起一事，抬起手臂，從奏疏里抽出一本，虛點(diǎn)其額道：“你過來?！?/br>
    李繼忙上前拱手。

    張鐸把奏疏遞給他：“這一本你壓了幾日？”

    李繼額上一潮。

    “臣……”

    “別跪，也不需請(qǐng)罪，朕知道，這里面有中領(lǐng)軍的意思。”

    趙謙一怔，不敢出聲。

    “兆園窩藏劉令的暗設(shè)在洛陽城的細(xì)作，中領(lǐng)軍拿人，廷尉考竟，費(fèi)十日不止，趙謙，朕命你暗圍兆園，可是在上月中旬?！?/br>
    趙謙只得上前幾步，屈膝跪下。

    “臣知罪。”

    “拖就能拖到張熠無罪嗎？”

    李繼自然是知道癥結(jié)所在的。張熠私下與兆園結(jié)交，并托筆替劉令撰寫檄文，直指張鐸弒父，奪位，不忠不孝，實(shí)犯逆天之罪，字字句句皆狠狠挫骨。趙謙摁著中領(lǐng)軍不收網(wǎng)，無非是擔(dān)心張府受牽連，禍及張平宣。直至張熠欲私逃出洛陽，才不得已鎖拿。而這個(gè)消息在廷尉，又硬生生壓了兩日。

    李繼知道趙謙此過難逃。也知道他與張鐸之間多年的情誼，是君臣，也是兄弟，自己和鄧為明等人在，張鐸很難舍恩，于是拱手道：“陛下，不如將此案發(fā)還三省，詳議之后，再……”

    “有必要廷尉并三省同議？”

    “是，臣……愚昧。”

    張鐸冷續(xù)道：

    “兆園的人犯，梟首?！?/br>
    趙謙脖子一梗，顧不上李繼等人在場(chǎng)，起身上前幾步道：“陛下，張熠可是你的……”

    “你的罪朕還沒論，跪下!”

    趙謙雙膝砸地，卻依舊不肯住口。

    “陛下，張熠死不足惜，可他若被梟首，太后與長(zhǎng)公主殿下……”

    張鐸冷道：“什么太后與長(zhǎng)公主，她們受封了嗎？金華殿的是囚婦，張府那個(gè)，靠朕法外開恩而活?！?/br>
    趙謙聞言，肩脊頹塌，他突然明白過來，張鐸當(dāng)著眾臣的面把李繼的奏疏拎出來，就是不打算給張熠任何的活路。

    “臣……知罪?！?/br>
    言至于此，又身在太極殿種，他只得認(rèn)罪。

    “將功折罪?！?/br>
    張鐸端起冷茶飲了一口。

    “李繼?！?/br>
    “臣在?！?/br>
    “呈案宗上來，朕親自勾。趙謙?！?/br>
    “……”

    趙謙跪在地上沒有出聲。

    “趙謙！”

    張鐸提聲，語調(diào)里已帶了怒意。

    趙謙咬牙應(yīng)了一聲在：“在?！?/br>
    “你去監(jiān)刑?！?/br>
    “陛下……”

    “再多言一句，你也同綁，朕來監(jiān)這個(gè)刑?！?/br>
    **

    席銀聽得心驚膽戰(zhàn)。

    而張鐸運(yùn)籌帷幄，殺伐決斷之后，好像也并不開懷。

    趙謙李繼等人退出去后，張鐸仍然沉默地坐在案后。

    沒有了落雪的聲音，外面卻有花伶仃敲漆門。席銀從角落里躡手躡腳地走出來，在張鐸的身邊輕輕地跪坐下來，彎下腰，去那堆疊的寬袖里找什么。

    張鐸低下頭。

    身旁的女人幾乎快把自己團(tuán)成一團(tuán)了，手上的動(dòng)作不敢太大，窸窸窣窣的，像某種獸類，在金玉堆里小心翼翼地翻爬。

    他有些無奈。

    “你在朕的袖子里找什么?！?/br>
    席銀抬起頭，“你的手。”

    “什么。”

    “你將才一定被我燙著了?！?/br>
    這一句具體到不能再具體，實(shí)實(shí)在在關(guān)乎他rou體的關(guān)心，一下子捅破了張鐸的心防。

    “席銀……”

    “別亂動(dòng)。”

    她說著，已經(jīng)從袖中提溜出了張鐸的手。

    托盞處發(fā)紅，但卻沒有起燎泡。

    席銀小心翼翼地將他的手托到案上，平放好，而后低頭望著那一塊燙紅處道：“你好像，都不知道痛似的。”

    “呵?！?/br>
    他笑了一聲，無話可答。

    席銀卻自顧自地說道：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shí)候，你背上有好多道嚇人的鞭傷，可是，你還是能端端正正地站立，行走。你父親對(duì)你施脊杖的那一日，醫(yī)正說你幾乎要死了，可我也沒聽見你痛呼一聲。”

    張鐸輕輕握了握手，卻被席銀摁住了手指。

    “別動(dòng)啊，這樣疼?！?/br>
    “你不是說朕不怕痛嗎？”

    說罷，他試圖握掌，誰知席銀卻撐著身子跪直，固執(zhí)地摁死了他的手指。

    “那是你能忍，可是傷它在你身上，一定是痛的?！?/br>
    傷在身上，一定是痛的。

    她這一句話，切膚劈骨，好不痛快。

    “席銀?！?/br>
    “嗯。”

    “這里不是最痛的?！?/br>
    席銀疊袖，頭枕著手背趴下來，輕輕地替他呼著氣兒，斷斷續(xù)續(xù)道：“我知道?！?/br>
    “你知道什么。”

    “你要?dú)⒌艿?，還罵了趙將軍。你也難過了。”

    第60章 夏樹

    剖心之言啊。

    張鐸只得試圖把所有的精神都收聚回來, 生怕一個(gè)失神，就要讓他自己二十年來的修為，在一夕之間, 全部廢在這個(gè)女人身上。

    “來，你坐好?！?/br>
    席銀見他松攤了手指不再捏握自虐, 這才起身, 整善裙裳在他身邊規(guī)矩地跪坐下來。

    他聲中不聞波瀾，卻似是刻意壓平的。

    “以后在太極殿，要把茶盞端穩(wěn)?！?/br>
    “好……”

    席銀應(yīng)完這一聲，側(cè)目悄悄看了張鐸一眼。

    “我……是不是……又讓你失望了？”

    張鐸沒有說話, 將奏疏底下的那疊官紙抽取出來, 鋪在燈下, 席銀湊著身子去看，肩膀便不自知地靠在了張鐸的手臂上，陡然間的觸碰，張鐸的背脊上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柔軟的手輕點(diǎn)而過, 冰火相錯(cuò)的感覺直串耳后。

    “坐……”

    他還沒把那個(gè)“直”字說出口，她的衣袖已經(jīng)疊到了他的手臂上，指著紙面說道：

    “你說哪個(gè)字兒不好, 我今兒晚熬一夜，也定要寫得你滿意, 否則……”

    她跪直身子朝張鐸伸出手來，“你隨便打多少下，我都不吭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