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猶豫了很久,席銀終還是不敢騙張鐸,張開嘴老老實實地答了。 張鐸聞話,松開撐在屏風(fēng)上的手,站起身道:“好,寫下來,交朕?!?/br> 到底是交他,還是“教”他。 那個字具體是什么,席銀辨不出來。 不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年鐸了,難道微塵也能蒙蔽珍珠,奴婢也能做帝王師嗎?這番逆轉(zhuǎn)大得足以把她的心誅掉。她起了這么一個念頭,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 開春過后,張府仍在的購炭。 趙謙巡視過內(nèi)禁軍營,又去太醫(yī)署把梅辛林給拎到了張府。 梅辛林一臉不快,下馬后一腳踢在的張府門前的炭框上,對趙謙道:“你這賤骨頭?!?/br> 趙謙嬉皮笑臉道:“你給殿下一個面子吧?!?/br> 梅辛林道:“我跟殿下說過,他活了!” 趙謙讓仆婢牽馬,賠著笑道:“這不是殿下信任您老嘛,你救人救到底?!?/br> 梅辛林看著趙謙的模樣,斥道:“陛下就該給你一百軍棍,把你打醒你。你這種人,話說得再鞭辟入里,你也當(dāng)是喝了一壺糊涂酒。” 趙謙彎腰懟著他往里走,“對對對,我這人糊涂。” 話剛說完,就迎面撞上了張熠。 張鐸登基以后,強燒了東晦堂,把徐氏接入了金華殿,張平宣不肯受封,張鐸就把張府舊宅給了她。張熠沒有官職爵位,其母余氏的母家,忌憚張鐸,也不肯迎回他們母子,張平宣便讓余氏和張熠仍留住在張府之中。 自從張鐸登基,張熠就成了一個頹唐之人。日日夜夜在家中攜妓飲酒,沒有人說得一句。然而這幾日卻不知道怎么了,總是天將明就出府,深夜才歸。 如今在門前撞見趙謙,他竟有些驚惶。 “站住?!?/br> 趙謙伸臂擋住他的去路,偏頭問道“你去什么地方?!?/br> “你管我去什么地方?!?/br> 趙謙仍然不肯讓,甚至一把捏住他的肩膀:“洛陽城掉根針都與我有關(guān)。” “你……” “聽說你這幾日總是往兆園里去?!?/br> 張熠下意識地扭了扭肩膀,“你放手。” 趙謙摁住他的身子:“你聽好了,陛下本無意為難你與余氏。你最好不要有什么異心?!?/br> 這話雖然沒有說明,但無論是站在梅辛林的角度,還是站在張熠的角度,都聽出了些意思。 張熠掰開趙謙摁在他肩頭的手,喝道:“他要我干什么?向他那個殺父仇人謝恩嗎?你最好給我讓開?!?/br> 趙謙被他撞地身子一偏,回頭還想追,卻被梅辛林的出聲攔住。 “你說得越多,他越聽不進去?!?/br> 趙謙無可奈何地揉了揉手腕。 “死腦子一根筋,如今各地的劉姓勢力回過了神,皆有細作暗遣洛陽,兆園那處地方,內(nèi)禁軍已經(jīng)暗查多日了。這個張熠,總有一日要把自己的向項上人頭賠進去。 說著,他憤懣地拍了拍手,回頭道:“不說了,你見殿下去吧。我還有軍務(wù),先回營了?!?/br> 說完命人牽馬過來,絕塵而去。 此時滴雨檐下,岑照一個人靜靜地坐著。 腳下燒著滾滾的炭火,面前是一張雕鶴蓮圖的檀香木琴案,案上擺著一把焦尾形制的古琴。香從銅爐流出灰白色的煙。他的手撫在琴弦上,卻一個音都不曾調(diào)。 “你為我彈一曲吧。” 張平宣的聲音很輕,手指摩挲著垂在岑照腳邊的琴穗。 “殿下想聽什么?!?/br> “《廣陵散》?!?/br> “那早就已經(jīng)失傳了。” “但席銀說過,你能修譜?!?/br> 岑照低下頭,額后的松紋青帶垂落于肩。 “阿銀的話,殿下也信啊?!?/br> “她時常騙人嗎?” “倒也不是。” 他說著,調(diào)了兩個弦音,溫和地笑了笑:“只是會把我說得過于好。” 張平宣望著岑照:“我以前……遇到過一個,無論怎么贊美,都不會過的男人?!?/br> 岑照按靜琴弦,平聲道:“這世上沒有那樣的人。” “有的。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br> 直白熱烈。 岑照將手?jǐn)n回袖中。 “你怎么也像阿銀一樣?!?/br> 張平宣赫地提高了聲音?!澳悴灰@樣說,我是張奚的女兒,我的話和席銀的話不一樣?!?/br> 岑照靜靜地聽他說完,忍著疼痛跪起身子,疊手下拜道:“殿下恕罪。岑照卑陋,只堪與奴人相語?!?/br> “你……你別這樣。” 張平宣忙彎腰去扶他?!澳惚热魏稳硕家?,都要清雋潔凈,你以前不過是不愿與世俗為伍才困在北邙山青廬的。若你愿意像我父親那樣,出世為官,定是不輸于父親的……” “殿下,您這樣說,岑照就無地自容了。岑照……是殿下兄長的階下囚,如今,不過是殿下肯垂憐,才得了這一席容身之地,世人……恐早已視岑照為殿下內(nèi)寵,岑照早已無臉面,再立于世了?!?/br> “不是的,我不會讓你被人侮辱的。” 她說著,撐著他直起身:“我不管你是不是陳孝,我只知道,你有絕艷之才,品性如松如竹,唯被世道所累,才會如今遍體鱗傷,受盡侮辱……你放心?!?/br> 她說著,眼眶竟有些微微的發(fā)紅。 “有我在,洛陽城一定有你堂堂正正的立身之地,我只想問你,在心中,我張平宣,究竟配不配得上你?!?/br> 第59章 夏湖(五) 近三月, 天氣陡然轉(zhuǎn)暖。 張鐸要席銀寫的東西,席銀至今也沒有寫出來。 她自己到是一心掛著這件事,在張鐸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 然而張鐸卻再也沒有提起此事。 整個二月間,席銀眼中的張鐸, 似乎又披上了從前那層雖然滿是的瘡痍, 卻又無比堅硬的甲。 楚王劉令與東海王劉灌反了。 不過這件事,并沒有令張鐸有過多的煩擾。 那些是舊朝的藩王,撤殺他們是必然的,他們反也是必然。 張鐸一生滾血活來, 深知刀劍傷口, 真實可靠, 敞亮廝殺畢竟比內(nèi)宮暗斗來得痛快。 三月三這一日,朝會散后,太極殿東后堂中,站了數(shù)十人。 獨席銀一個女子, 孤零零地地立在張鐸身后。 除趙謙外,另外幾個朝臣都對這個垂著頭的女人不屑于顧。皇帝不娶妻,不納妃, 終日只令奴婢為伴,多少令人不齒。不過, 他們不齒的人絕不是皇帝,于是,席銀便自然而然地被視為了妖媚放蕩, 魅惑君王的罪人。朝臣不敢實言上諫,僅僅是因為張鐸絕戾,且尚未為她行無道之事。 席銀隱隱察覺出了惡意,雖然自從張鐸命她掌文書,太極殿的東后堂,她就能來去自如了,但這到底是她第一次見這么多的朝臣,他們皆衣冠端正,眼光如炬,哪怕只是余光掃到她,都能把她身上的衣衫燎起來。她膽怯地不知向什么地方看,只得下意識地去找那個最熟悉的人。 于是她偷偷望了一眼張鐸的背影。 張鐸坐于案前,背脊平直,手臂則閑枕在幾本奏疏之上,而奏疏下面規(guī)規(guī)整整地壓著一疊官紙,那是她前兩日的功課。 雖然丑,但那是除了奏疏之外,那是唯一能擺上東后堂的案上的字。 “添茶。” 這兩個字顯然只有席銀能應(yīng)。 她也不敢多想,挽袖從張鐸身后走出,竭力穩(wěn)住自己的手,執(zhí)壺添盞。 “陛下?!?/br> 尚書仆射鄧為明道忽喚了張鐸一聲,其人身寬,聲若洪鐘,這么突如其來的一句,幾乎嚇破席銀的心膽,她肩膀一抖,眼看著茶壺就要脫手。手腕處卻被張鐸一把托住,繼而就著手掌的將茶壺一并穩(wěn)住。 那是剛剛才在爐上滾過的水,席銀知道壺面兒此時有多燙,然而張鐸卻連眉都沒有皺,甚至連看都沒看席一眼,托著她的手,慢慢地將壺放回原處,平聲對堂中人道:“朕看朕的圖,你們可以接著議。” 博山爐中的香線流瀉而出,淌入張鐸的春袍之中。 堂中并無人敢提張鐸與席銀的那一幕。 趙謙應(yīng)聲道:“不知鄧仆射怎么看的,依臣看,劉灌不足以為懼,其勢不大,軍力也不過萬余人,頃刻之間便可絞殺,這個劉令……卻有些麻煩。” 鄧為明道:“臣與趙將軍所見相同,劉灌未必需要剿殺。他是看其兄劉令行事,只要劉令一敗,他便會跟著潰,陛下,如今戰(zhàn)事起于江岸,江州守將許博善cao水軍……” 他的話還沒說完,趙謙便斷道:“但這個人不能用?!?/br> 鄧為明道:“趙將軍何出此言?!?/br> 趙謙朝張鐸拱手道:“陛下,許博之女是前朝的嬪妃,他是劉姓家臣,去年年底,陛下才撤了他軍職,將江州水軍交在王湎麾下?!?/br> 鄧為明道:“臣正要奏請陛下,許博之女許庭華時年十七,入掖庭之后,尚未得幸,仍是完璧之身,若陛下肯垂青許庭華,許博必將感懷天恩,鞠躬盡瘁?!?/br> 趙謙聽完這句話,剛想說什么,卻見張鐸掐著手指,望案沉默。 畢竟涉及內(nèi)宮私事,他雖知張鐸在這方面的習(xí)性怪異,但身為將臣,此時并不好再開口。 張鐸沉默了須臾,松指翻起案上荊楚圖的一角平聲道:“趙謙,王湎此人,無戰(zhàn)時可用,但在戰(zhàn)時,他領(lǐng)不了水軍?!?/br> 趙謙尚未應(yīng)答,就聽鄧為明道:“正是正是,放眼我朝軍中,再也沒有比許博更善水戰(zhàn)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