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實在太慘烈,不止于棍杖之傷,還有一些一看就是經(jīng)年的刀劍之傷。 席銀沒有父母親族,也沒有相愛之人,人間大苦之于她,全部流于表面,不外乎就是這些可直見于眼中的傷。所以,不管他是不是什么永寧塔上的金鐸,他現(xiàn)在被打碎了,就是一堆破銅爛鐵,還真的是很可憐啊。 她想著,盡量小心地避掉衣料與傷口的刮蹭,替他攏好衣襟。 回頭又去取外袍,一面道: “傷還沒好全。郎主要見人嗎?” 張鐸“嗯。”了一聲,又道:“扶我去西館?!?/br> “奴也去嗎?” “對。你也去?!?/br> “可奴……奴怎么能見人?!?/br> “你為什么不能見人?!?/br> “奴……奴什么見識都沒有,見人……只會令你蒙羞?!?/br> “住口!” 他這一聲吼地突然,席銀壓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遭這突如其來的喝斥,啞然僵身,手足無措。 “誰教你說這樣的話。” 她不知道怎么應(yīng)答,含糊道 “沒有誰教奴,就是……奴從前在青廬,也只奉茶……不見人?!?/br> “為何?!?/br> “奴在樂律里拋頭露面,兄長……” “你再說!” 又要問,又不準她說。 連張鐸自己都不知道是何處頂出來的火氣,反手就握住了陶案上的細鞭,席銀看著那鞭子就害怕,趕緊丟下替他穿了一半的袍子,拔腿就往門邊跑。 張鐸一怔,這倒是出乎他意料,她是什么時候敢逃了? 念此,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鞭子,自己竟也有些錯愕。 “回來。” 席銀背貼著隔扇,搖頭輕道:“奴不……” 張鐸無奈。 一把丟掉手上的鞭子,忍著痛,彎腰拉起被她丟下的半只袖子,吐了一口氣,盡力壓平聲音。 “回來?!?/br> “不……” “你要讓我這樣去見人嗎?” 席銀抿了抿唇,望著外袍半及,冠帶不整的張鐸。又看了一眼他丟在地上的鞭子,含著哭腔道:“奴真的淺薄,連為什么會惹惱您都不知道……奴……” “你先過來?!?/br> 他強壓著氣焰,向她招了招手。 “那是訓狗的鞭子,我以后不會拿它對著你。你先幫我把這袍子穿好?!?/br> 聽他這么說,席銀這才挪著步子回去,小心地接過他那半只衣袖,替他攏上,悄悄看了他一眼,忍著委屈道: “奴跟你去見人,你不要生氣?!?/br> 張鐸沒有應(yīng)聲。 窗外雨密,天昏地暗。 室內(nèi)點著的孤燈,將席銀和她的影子投在隔扇上。 席銀半跪著替他理袖,頭挨著他的腰,十年了,這是他唯一一次在,在隔扇上看到兩個影子??墒谴饲榇司?,他并不是那么的喜歡。 想著,他低下頭看向她。 她掐著袖口的疊折處,小心地碾平,輕道:“奴是不是無藥可救了?” 她倒是乖覺,奈何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尚書令是個……” “這個把月你見得人少了嗎?” 她還沒問完,就已經(jīng)被張鐸打斷。 說著,又把衣袖從她手中抽出來,反臂自行整理,口中一連平聲說了四個人。 “宋還,陛下,鄭氏,李繼。” 有名諱,也有尊位。有當下人物,也有女流之輩,有些已死,也有些尚在半死半生,但其間順位沒有刻意排列。好似這些形色各異的人在他眼中,并無分別一般。 然而張鐸每到說一個人,席銀的肩膀都忍不住一瑟。 從前在青廬的時候,這些都是岑照偶爾口中閑談而及的天外之人,席銀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面對他們,更沒有想過,她能見證,甚至參與這些人沉浮,以至生死。 一時覺天過大,而自己命過于弱,強行其下,必要遭報應(yīng),下意地往后退了一步。 誰知張鐸卻向她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一退一進,拉扯時險些崩開了張鐸的背后的傷口,他一咬齒,抑住口中的痛呻,看著她的眼睛,沉道:“扶我過去?!?/br> 她還想搖頭,卻聽張鐸緊跟道:“我告訴你,你弒過君,走出清談居,離我十步之外,就有所謂忠義之士,暗取你人頭,并引此為報國之談?!?/br> 她忙抬頭應(yīng)道:“奴知道……奴不會走……” “但留在我身邊也并不是坦途?!?/br> 他的聲音當中,并不聞一絲波瀾。 席銀吞咽了一口,卻感覺到了他是手上實實在在扯拽的力道。 “不準自賤,不準怯?!?/br> 第31章 春鈴(二) 席銀聽著張鐸的話, 心緒混亂。 張鐸與岑照實是背道而馳的兩個人。 相比之下,岑照并沒有刻意對席銀做什么,他溫柔地接納了她的脆弱和卑微, 張鐸本身卻像一根鞭子,把她那一身襤褸的衣服打碎, 又逼著她去找體面的衣服自己穿上。 席銀又累又怕, 時常懷念在岑照身邊的時光。 然而,她也只敢對著張平宣說出這層思念,當著張鐸,一個字都不敢吐。 他要她扶她去, 那就去吧, 還能如何呢。 但張鐸真的沒有一絲要憐惜席銀的意思。 傷重步履不穩(wěn), 他幾乎把一半的身重都壓到了席銀的身上。 席銀只得一手撐著他,一手撐著傘,靠壁往前挪,好容易在跨門上見到了鱗甲未脫的趙謙。 趙謙是從領(lǐng)軍營里過來的, 走得利落,連傘都不曾撐,見到張鐸與席銀狼狽的模樣, 徑直打趣道: “嘖,你能走啦。” 說著又對席銀笑道:“銀子, 他不好照顧吧。脾氣差得很?!?/br> 席銀生怕張鐸聽入心,忙道:“將軍切莫胡說?!?/br> 趙謙笑道:“還這么怕他,他就想你對他好點, 我跟你說,他這孤貴人,八輩子沒人對他好了?!?/br> 說完又朝張鐸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是吧。” 張鐸不置可否。 抬臂示意席銀松手,站直身子道:“你跟著尚書令一道來的。” 趙謙收了笑,正色應(yīng)道:“對,一道出的宮,不過我回軍營銷了幾筆賄贓,比他慢了一步?!?/br> 張鐸道:“誰捧來的錢?!?/br> “鄭揚麾下副將龐見的小兒子,呵,有道得很嘞,命人牽馬托來兩個大翁子,說是黃酒,我看馬累的噴氣,隨意劈了一只,里面沃得全是實銀。你之前……” 他說著,看了一眼席銀,壓聲道:“你要不讓銀子回避?!?/br> “無妨,讓她聽,她聽不明白?!?/br> 趙謙訥笑,玩味地看著席銀,笑道:“也是。” “接著說?!?/br> “哦,對,你之前讓我教龐見殺帥自立,我看他是要動手了。鄭揚病篤,又是戰(zhàn)時,死了一點也不蹊蹺,這事干凈得不能再干凈了。臨戰(zhàn)不換帥,我這里借此,不上奏秉選新將,大司馬那里也舉不出什么人來 ,拔擢龐見統(tǒng)領(lǐng)東伐大軍的詔,陛下應(yīng)該是會擬的。不過龐見的將職一貫是買的,將才嘛,我看沒什么,性子到自負得很,鄭揚一死,匯云關(guān)恐怕守不住?!?/br> “匯云關(guān)讓了?!?/br> 趙謙忙道:“匯云關(guān)讓了,云洲不見得守得住,你怎么想的,要讓劉必插到洛陽來嗎?還是你和岑照之間有什么默契。若戰(zhàn)燒云州,我必掛帥,到時候怎么打,你先給我個意思,不然我怕我勇武過人,要壞事?!?/br> 他雖在說正事,人卻依舊不正形。 張鐸哂道:“你沒見過岑照演陣吧?去試試。” 趙謙一窒,壓聲道:“你這一說,我還真怵了?!?/br> “所以,不急,先看匯云關(guān)戰(zhàn)果?!?/br> 趙謙撇嘴,“你被打得下不來榻,當然坐得住,陛下和大司馬他們坐不住了啊,這不,”他朝跨門后努了努嘴,“派了這個人憨人來,代天子問病。這旨意我是親耳聽著陛下下的,我看那意思啊,是怕你裝病不肯入朝,來探你的實情,你演好啊,別叫他看出端倪。” 張鐸笑道:“我如今用演嗎?” 趙謙按了按鼻子,上下打量他道:“也是,我現(xiàn)在都能一棍子把你敲趴下。” 話一說完,就引出了席銀的笑。 張鐸回頭道:“笑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