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一叢巨冠的海棠連栽數(shù),將其深掩在后。 張奚認為, 墓乃藏形之所, 祠堂才是安魂之地,因此,張家的宗祠不設(shè)在河內(nèi)祖墳,而是至于廳堂, 后又修東晦堂, 引為內(nèi)祭之所。 自從張鐸斬殺陳望一族之后, 徐婉就住進了東晦堂再也沒有出來過。 堂中除了祭祀之物外,只有一座白玉觀音,供奉在佛龕之上,每日的香由徐婉自添, 除此之外,只清供時令鮮花枝,冬為素梅, 夏是菡萏,秋取白菊, 春插海棠。 此時正逢陽春,海棠艷冠如血。 樹冠下有一個身著白綾禪衣之人,履襪盡除, 退冠散發(fā),赤足跪在堂門前。 門上懸著一張竹編簾,簾后朦朧地映著一個女人綽綽的影子。 “即喚我來,又為何不肯見我?!?/br> 竹簾輕晃,先是散出一縷嘆息之音,而后才有聲應(yīng)道:“我還有什么面目見你,哪怕是隔簾而語,我都恨我自己?!?/br> “可我究竟做錯了什么……” 張鐸十指緊握,環(huán)視周身,“你要讓我以這樣一個待罪之態(tài)跪在這里。既然隔簾而語,也讓的你愧恨,那你為什么不肯看我一眼,反正你也不會放過你自己!” 他說著,抬起一只膝蓋,伸手就要掀簾。 “你跪下!不準起來!” 門后的聲音尖銳起來,帶著哭腔。張鐸一怔,上下顎酸疼地咬合了兩下,牙齒齟齬,心脹痛得難以言說。 他屈膝從新跪下。 “好,我跪。你讓我跪到什么時候都可以,只要你不哭,不為我哭,也不為張家哭?!?/br> 簾后傳來沉重的嘆息聲。 一只雀鳥穿連而入,瞬間搖亂了那道人影,張鐸的目光追著那只鳥,靜靜地落在簾面上。 海棠花的影子,隨著日頭的方向漸漸移開,把他曝露于溫暖的春光之下,他不由瞇了瞇眼睛,慢慢地仰起頭來,禪衣遮蔽不了脖子,露出其人年輕而分明的喉結(jié)來。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么鐵皮銅骨。 每一寸血rou,都有知冷知熱,識疼識痛。 “退寒?!?/br> “還請母親不要這樣叫我,喚我名諱,單字為‘鐸’” “這個字就這么好,沒有血脈相繼,沒有親恩寄望,就你一個人認的這個字,就這么好????” 張鐸笑了一聲?!拔矣杏H族嗎?” 他抬起頭來,反手只向自己的胸口。 禪衣的寬袖退下,露出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腕。 月余的那道鞭傷傷疤尤在。 他喉嚨一哽。 “我配一個有親恩寄望的名字嗎?” “你原本配,是你自己不要。這條路,從頭到尾都是你自己選的,即便如此,你尚可回頭,可是……可是你卻越走越偏,越走越萬劫不復(fù)?!?/br> “我有的選嗎?母親?!?/br> “為什么沒有!我讓你每日在白玉觀音面前跪一個時辰,你跪了嗎?我讓你去陳家墳塋祭拜謝罪,你又做了嗎?” “呵呵?!?/br> 他分明冷笑了兩聲,抬頭道:“白玉觀音,我早就砸了,至于陳家墳塋,陳孝的墓是我賞給他的。” “住口!” 簾后人氣息紊亂,甚至有些站不穩(wěn)。 一時花深風慢,天光與云影悠然徘徊。遠處傳來永寧塔上金鐸的聲音,伴隨此聲入耳的還有一個沉悶地巴掌聲。 “退寒……” 徐婉扶住竹簾朝外看去,只見他抬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向她伸出一只通紅的手。 “我知錯,不敢再妄言。你滿意了。 “……” “母親,我不知道你自囚于此,究竟是要為我贖什么罪,但我尚不至于昏聵,不明你對我的用心,是以怎么樣都好。” 他說著閉上眼睛,“只要你肯跟我說話,我可以就這么一直跪著,陪著你?!?/br> “你既然都明白我的苦心,為何還要執(zhí)意行此惡道。” 張鐸笑了笑,扯起后肩滑落的衣襟。 “不想回頭罷了?!?/br> 此一句,竟有生死在外之意。 “回頭就是當年的腰斬臺,我死了,你會開懷嗎?” “怎么會,母親不會讓你死……” 她動容之下說出了此話,脫口又深覺荒唐,不該對這么一個有罪之人妄存溫情,不由低頭垂淚,沉默不語。 他卻還在笑,轉(zhuǎn)而輕蔑又自負。 “你已經(jīng)棄過我一次了……” “我……” 他沒有讓她說下去,斷其聲道: “或者你去問問父親,他信嗎?” 話音一落,一奴婢在后行禮道:“夫人,郎主來問,您與郎君,可話畢?” “沒有!” 簾后的聲音有些急促:“你去回郎主,我與大郎,還有話說?!?/br> “還有什么話說呢?!?/br> 張鐸彈了彈身上的海棠落花。 “你不是說,即便和我隔簾而語,都覺愧恨嗎?” “大郎,我……” “你準我起身嗎?若準,我就去了?!?/br> “再等等……” 簾后的人手指抓簾,一下子揉亂了自己映在簾上的影子。 張鐸望著那道被揉皺的影子,眼角也有一絲皮膚脹裂的痛感,他不由抬手摁了摁眼角,似若無意地笑道: “哪一次來看你,免得過?你讓他打吧,打完了,他才會對你好些。你心里也會好受些?!?/br> 春陽明好,徐婉面覆著被竹簾切碎的光。 那光啊,竟和張鐸的話語是一樣的,聽起來飽含溫情,卻如同寒刃一樣凌厲。 他見她沉默,便彎腰撐了一把地面,直膝站起身來:“母親,這和跪觀音相是一樣的,無非一個傷筋動骨,一個穿魂刺魄。相比之下,我覺得前者更好受些?!?/br> 他說完,赤足踩在石板地上,轉(zhuǎn)身朝祠堂外的正庭走去。 外袍已被剝?nèi)?,禪衣單薄,幾乎得以勒出他周身的每一塊脛rou。背脊上的傷疤透過衣料,依稀可見。 徐婉含淚合上眼睛,手中走數(shù)的佛珠伶仃磕扣。 忽然風乍起。天邊金鐸之聲大作。竹簾翻掀,露出一雙在海清之下合十的手。 觀音座下清供給的海棠花迎風搖枝。 落下了一大抔猩紅。 張鐸踩著滿地紅棠,走進東晦堂外的正庭。 張家長女張平淑,次子張熠,以及正室余氏皆在庭。張平淑抿唇垂頭,手指上纏著腰間的絳帶,張熠則站在乙方莞席的旁邊,望著席旁的刑杖沉默不語。 覺他從東晦堂前走來,張淑平啞然喚了他一聲?!巴撕?/br> 張鐸笑向張平淑,偏頭道:“長姐,這是何人名姓。” “放肆!來人,把他綁了?!?/br> 張奚拍案,驚得庭中眾人皆瑟肩。 張平淑扶住張奚的手臂道:“請父親三思啊,女兒聽平宣說,大郎上次受的鞭刑還未好全……” “ 鐸已好全?!?/br> 他打斷張平淑的話,屈膝在莞席旁跪下,抬頭迎向張奚。 “我有一句話要問父親。” 張奚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低頭道“你問。我倒要看看,你有臉問什么。” 張鐸抬手拈起胸口的衣襟,抬頭道:“母親讓剝衣褪履,以待罪之態(tài)候見,否則不相語于我。我愿聽母親之教,但我也想問父親一句,行刺之案勾絕,罪人罪有應(yīng)得,而我,究竟何罪?” 張奚拄杖在地。 “你以為,沒有人知道你的陰謀?你逼帝殺子囚妻,已是大逆不道。更堪萬誅的是,你竟然利用皇后母子,逼鄭揚東伐?” 張鐸疾聲道:“鄭揚長守河西,如今河西里內(nèi)安定,為何不可調(diào)兵東進!” “那為何你不讓趙謙領(lǐng)旗!” “中領(lǐng)軍維安洛陽,何以輕易換職!” “呵……” 張奚笑了一聲,低手指向他:“這幾年,你費盡心思把趙氏父子擺入中護軍和南方的外護軍中,你告訴我,中護軍是護衛(wèi)陛下的中護軍,還是護衛(wèi)你張鐸的中護軍。南方的軍戶,有多少吃的是你張鐸糧餉?中書監(jiān)大人啊,維安洛陽?你也說得出口!” 他說得氣竭身晃,張熠連忙攙扶著他,回席坐下,回頭對張鐸道:“大哥想想徐夫人,跟父親認個錯吧?!?/br> 張鐸搖頭笑道:“子瑜糊涂,大司馬與我論的是國事,認錯可解今日之責?” 張奚顫舉起手,東向而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