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她說得有些急了,見她神情錯愕,忙道:“我無意貶損你。” 席銀淡露了一個笑:“奴也知道, 您心里著急?!?/br> 張平宣捏著手上的杯盞,抿唇喃道:“每一回都這樣。” 說著,一把將茶盞跺回案聲, 聲音一高,已然帶了哭腔:“他真的每一回都是這樣!把我支走, 一個人到張家去見父親母親。他明明知道母親始終不會見他,但又死犟,不見他他還是要去東晦堂跪求, 沒有哪一回不是被父親傷得體無完膚地回來。一聲不吭,不讓任何人去照看。” 她說著忍不住抱膝坐下,埋首啜泣。 席銀取出自己的絹帕遞給她,陪她一道坐下。 張平宣口中的這個人,和那個把她從太極殿上從容帶走的張鐸是割裂的。 “奴……看過郎主背上的傷?!?/br> 張平宣一怔。 “他肯讓你看?” “嗯?!?/br> 張平宣的面上說不出是喜還是悲。 “那就好……那就好,我聽江伯說,大哥從前都自己一個擦身上藥。阿銀?!?/br> “嗯?” 張平宣就著絹帕握住了席銀的手。 “謝你?!?/br> 席銀忙道:“不敢,您救了奴的哥哥,您是奴一輩子的恩人。況且……” 她垂下眼來,聲里有一絲輕顫:“況且,奴不是自愿的,是他逼奴的,奴很……怕他。” “是啊……” 張平宣聞言,目光一暗。沉默須臾后,含淚嘆了一聲。 “世人都怕他,連父親和母親,也都怕他。” “可是父母為什么會怕自己的兒子呢?!?/br> 她說完覺得唐突,又添了一句:“奴沒有父母……尚不明白?!?/br> “那你和你兄長……” “上回沒來得及和您說明,奴是兄長從樂律里撿來的?!?/br> 張平宣一愣,隨即緩和容色。 “你也是個可憐的女子,難怪你不明白這些。不過說到底,我也不明白?!?/br> 說完,她垂眼沉默下來,手指漸漸捏緊了膝上的衣料。 再開口時,神色竟有些失落。 “也許是因為他的處世之道,有背我張家立族之道吧。有的時候,連我也覺得,大哥真的不像張家的兒子。我們張家,是舉世清流,父親一生嫉惡如仇,二哥也是剛直不阿之輩,就連長姐和我,也肯分大是大非。張家上下,從未有一人似大哥那般做派,尤其是他滅陳氏的那件事,雖然已經(jīng)過去十年了,可每每回想起來,我還是膽戰(zhàn)心驚?!?/br> 她說仰面吐了一口氣:“我一直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殺陳家闔族,卻又為陳孝殮尸,葬于邙山。后來他甚至帶我去過陳孝的墳,墳前他問我:‘隴中白骨,夠不夠償還吾妹的名節(jié)?!菚r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該恨他,還是該謝他。” 席銀扶住張平宣發(fā)抖的肩膀。 “要是奴,奴就會謝他?!?/br> 張平宣一怔,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她。 “你說什么……” “要是奴,奴會謝他……” 她重復了一便。聲音卻弱了下來。 不禁回憶起了少年時的一些事,那個時候的她真的以為,受罪是因為她自己卑微,被羞辱是因為自己低賤,她從來不敢喊叫,也從來不敢報復。 但她到底想不想呢。 她想啊。 就好比在清談居前,有那么一瞬間,她真的想打死那只追咬她的狗。又比如廷尉獄中,她也很想把口水吐到那個罵她“賤人”的閹宦臉上。 這么一想,她又有些后怕。 想起岑照曾經(jīng)對她說過的話:“阿銀是這世上,最溫柔最美麗的女子?!?/br> 不由腦內(nèi)驚響。 “奴……說錯話了……” 張平宣凝著她搖了搖頭。“沒有?!?/br> 她神色略略緩和,再道:“阿銀,我好像能想明白,大哥為什么會帶你來此觀塔?!?/br> 席銀心中尚未平靜,忽又聞金鐸鳴響,下意識地抬頭朝塔頂望去。 “你怎么了?!?/br> “沒有……” 她慌亂地找了一句話,掩飾道:“郎主喜歡這座塔嗎?” “嗯,他應該很喜歡。” 長風過天際。 金鈴頻響,風送百花,卷香如浪。 張平宣抬手指向?qū)毱肯缕渲幸唤堑慕疴?,問道:“阿銀,你識字嗎?” “奴……不識。” “寶瓶下的金鈴,也叫金鐸。那個‘鐸’字就是大哥的名字?!?/br> 席銀聞話回想起,從前岑照在教她音律樂器的時候,也曾經(jīng)說起過:“鐸,大鈴也。軍法五人為伍,五伍為兩,兩司馬執(zhí)鐸?!痘茨献印分杏终摚骸婀讶艘允抡?,擊鐸是也。’所以,鐸是樂器,因?qū)俳鹬?,聲寒而氣正,是以也作宣發(fā)政令,號召軍隊之器?!?/br> 可惜后來席銀并沒有學會擊鐸,一是氣力過小,不得其宏大精妙的奧義,二是世人沉迷絲竹管弦,并不愿意聽類振聾發(fā)聵的天外來聲。所以,她淺嘗后就放下了。 “這個名字是誰給郎主取的。” 張平宣聞此問,不由眼眶再紅。 “是大哥自己?!?/br> 她說著抿了抿唇,“我記得,大哥被父親責打地最慘的兩次。第一次,是母親帶他回家,父親要跪拜宗祠,大哥不跪,那一回,父親險些把大哥的腿打斷。結(jié)果大哥還是不肯就范,父親就把他鎖在宗祠里餓了三天,我和長姐看不過,偷偷去給他送吃的,父親發(fā)現(xiàn)后把我們帶了出來,長姐被夫人訓斥,我也被母親責罵了一頓。至于第二次,就是更名。那年大哥十六歲,私改族譜,更己名為‘鐸’,父親知道后,又將他打得皮開rou綻,好在那日陳孝與其父陳望來府造訪,才救了他的性命。阿銀,名字是大哥自己取的,但你一定想不到,他的表字是誰取給他的?!?/br> 席銀低頭念了一聲:“退寒……好像趙公子喜歡這樣喚郎主?!?/br> “你知道這二字的意義嗎?” 席銀搖了搖頭,“奴尚不知,這二字為何字?!?/br> ‘退’為‘除去’之意,‘寒’為‘寒涼’之意?!?/br> 張平宣見席銀面有疑色,進一步解道:“鐸為金,質(zhì)寒,性絕,所以‘退寒’二字,實是規(guī)勸。這個表字,是陳孝贈給大哥的?!?/br> 席銀怔了怔:開口問道:“奴聽兄長說過,表字大多為長輩所賜,平輩之間若堪互贈,則為摯友,郎主和陳孝也曾是摯友?” 張平宣不置可否。 “這個我并不知道。洛陽的世家名門的子弟,總會被人列序評論。陳孝……” 她說至此處,目中蘊出一抔飽含柔意的光。 “陳孝,他不是趙謙,他是山中高士晶瑩雪,是我大哥此生不可比擬之人。所以,他們作不成摯友吧?!?/br> 席銀再次望向浮屠。 那是洛陽城中最高的建筑,孤獨沉默,立十年未倒,其上有歷年雨水,風潮肆虐過的痕跡,但卻被他的高度遮掩得當。其上金鐸,人不足以撞打,唯高風有此力,可陪之共鳴。 她一時覺得那從塔上吹下的風刺骨的寒冷。 哪怕是在陽春三月,仍就帶著一股肅殺之氣。 “阿銀?!?/br> “在?!?/br> “大哥是個經(jīng)歷過大悲的人,也是個與世無善緣的人。世人之中,哪怕是我,也并不認可他??伤吘故俏掖蟾?,母親在他年幼時,棄了他,我不敢問他,那幾年他是怎么在亂葬崗活下來的,也不敢問母親,她到底有什么苦衷,我只知道,自從大哥回家以后,他不肯要旁人一絲暖,你在清談居住過吧?!?/br> “是?!?/br> “你看那兒像個什么樣。不讓奴婢撒掃,也不讓江伯他們照看。除了母親給他的那尊白玉觀音,連一樣陳設都沒有。十年如一日,跟個雪洞子一樣……” “奴明白,郎主在做一些大逆……” 她覺得將要出的詞似乎太過了,卻又一時尋不到一個何是的詞來替代,索性不再出聲。 張平宣嘆了一口氣:“看吧,連你這樣一個丫頭,也會這樣看他?!?/br> 席銀沒有反駁,靜靜地垂下了眼瞼。 張平宣握住她的手腕。 “阿銀,他肯讓你留在他身邊,你就替我們陪陪吧?!?/br> 席銀看著張平宣捏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抿了抿唇。 “郎主救了奴的性命,讓奴活下來了。但奴還是想回到青廬,想去找兄長,陪著兄長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活?!?/br> 她說完揉了揉眼睛:“奴什么都不懂,奴……真的太怕他了。” “阿銀,懼怕都有因由。父親怕他是個亂臣賊子,母親怕傷天害理,我怕他終有一日萬劫不復,那你呢,你怕大哥什么呢?” 第27章 春雷(三) 是啊。 她唯一怕的是死, 可是,她漸漸明白,張鐸好像并不會殺她。 *** 東晦堂在張家宗祠的后面, 與祠堂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