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江凌一怔,輕道“郎主……想聽他說什么?!?/br> “不重要。用刑就是。” 說完,隨手拂開眼前的一道帷幕,徑直朝外走去。 江凌不敢再問,眼見著他身后的女人神色荒潰。 也不知張鐸是不是為了顧忌她的感受,竟然與自己一道刻意隱去了岑照的名字,然而她顯然是聽出了端倪,見張鐸要走,忙奔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卻險些被他帶倒。 “公子要對誰用刑?” 張鐸頭也沒回,反問道“廷尉大獄有四個刑室,一日要死好幾個受刑不住的人,你問哪一個?” 她被他問得愣神,誠然樂府稿里也有打諢之語,帶接不住著夾帶人命的調(diào)侃。 “把手松開?!?/br> 她還在發(fā)愣,不松開反而越抓越緊。 他到也沒喝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向后一扯。 “我今晚回來要擦身,你會不會?!?/br> “會……” “那你備著。” 說完,不顧她心慌意亂地煎熬,徑直跨了出去。 席銀追到門口。 見張鐸走到那棵矮梅下又站住,轉(zhuǎn)身喚了江沁過來,不知吩咐了些什么。 厚夜,銅駝道上楸影深深。 張鐸棄車行馬,馬鞭縱情。 雪驄蹄子踐著道上吹落的二度梅,寒香四起。 馳過永寧寺塔,已追見趙謙。 白月下,趙謙勒住馬頭,劈頭蓋臉道:“大司馬是真的要你梟首棄市嗎?他明知道陛下要向東邊用兵,這個時候拿幾個女人把你和劉必扯在一起,嫌你命硬是吧!你們可是父子!你不要去,今夜我就算砸了那廷尉獄,也不能讓什么亂七八糟的考竟證言送入宮?!?/br> 張鐸笑了一聲:“大司馬看得準?!?/br> “呵!可那劉必是個真蠢貨啊。兵不強,馬不足,以為在樂律里找了把溫柔刀,就能一本萬利,結(jié)果呢,那是只三腳貓!給自己惹了禍不說,現(xiàn)在還牽扯上你。” 他氣越說越火大,氣得肩身顫抖。 張鐸御馬近前,“你氣性太大了,收斂些。這種事陛下會疑,但并不會信?!?/br> “疑也致命,你是最會用離間計的,當年陳家為什那么會下獄,不就是因為那五百來人的部曲兵,連個闔春門都攻不下來,卻讓陛下犯疑了嗎?” “張奚東施效顰你怕什么?!?/br> 大司馬的名諱徑直出口。趙謙怔了怔,口氣稍平。 “怕你看那是老子你就怯,你看看你那一背的傷?!?/br> 話音一落,馬上的人卻冷然一笑,哂道:“婆婆mama的,想得真多?!?/br> “婆媽?張退寒!” “成了!少在這兒叫囂,我不是陳望,有些事不跟你說,是不想給你惹事端,你也是實刀帶過兵的人,不知不漏破綻,誘敵之刀,無以反殺?別亂我的分寸?!?/br> 說完,打馬起行。 趙謙忙追上道:“欸,你話說清楚啊,什么反殺?!?/br> 張鐸不言,反將鞭揚狠,趙謙道:“好歹說你去哪兒啊?!?/br> 馬上的人回頭,“宋常侍要做我的人情,不好拂他的老體面。我去聽廷尉聽聽考竟,你就不要去了,回營吧。” “不是,我那兒內(nèi)營刑室里不是還關著那誰嗎?你什么時候去問話啊?!?/br> “不想看,交給江凌了。你也不要去看,這種事不適合你。” 趙謙還要說什么,人已經(jīng)遠了。 他只得勒住馬,遙見他獨馳入榆楊濃影。 后頭的從奴這會兒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跟了上來:“哎喲,可算見到將軍了……我們郎主……” 趙謙拍著手上的灰,朝前面怒了努嘴。 “去廷尉了?!?/br> “欸,多謝將軍。” 說完便要去追。 “回來?!?/br> “是?!?/br> “你們郎主今兒早些處置誰了嗎?” “???誰啊?!?/br> “呸!你們郎主養(yǎng)了你們這群沒眼的人,也是糟心?!?/br> 從奴們尷尬地賠禮:“奴們外面跟著的人,知道里頭的事不多,您吶,該去問江伯。奴剛出來的時候遇著他,別的到不知道,但看他拿了帖子,像是請大夫去。我們也納悶兒呢,要說咱們郎主有什么不好,都是經(jīng)梅醫(yī)政的手,也沒見下帖子,江伯這也不知道是請誰去?!?/br> 趙謙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問,竟引出這一番話來,突然不忍捧腹,在馬上放肆地笑出聲來。 應聲的那給個從奴見此,發(fā)了怔。 趙謙忙抹了一把臉:“這個……沒事,沒事了,你們追去吧。” 從奴們摸著頭腦,又不敢多問,忙不迭地應話追自家主人去。 風里有些細融融的草絮,趙謙“呸”了幾個口,把那嘴里毛兒兒吐了出來,一面抱起手臂:“張退寒,變著法兒罵我啊,?。坷献涌茨氵@棵老鐵樹開了大花,會不會羞死。” (1)桃笙:桃木做成的鋪席,盛行于南方富貴之家。 (2)考竟:魏晉時刑訊的說法。 第12章 春蔭(六) 廷尉大獄之中,廷尉正李繼(1)已經(jīng)被大司馬張奚逼到了“墻角”。 左右監(jiān)官原本休沐,此時也從官署返回跟查。偌大的廷尉大獄照壁前,或立或坐,或跪或匍匐,或摁眉心或掐虎口,或啜泣或痛呼,觀音修羅,十相俱全。 張奚對著照壁上復雜的人影咳了一聲,側(cè)面朝一旁的宋懷玉道,“你看呢?” 宋懷玉摸了一把額頭的汗,雖是料峭的初春夜,他卻覺得兩脅發(fā)膩,耳戶guntang,就連聲音也有些啞。 “司馬啊,這可是沖著您的大公子去的啊……老奴是萬不敢呈見陛下,還要慎重……還要慎重才是?!?/br> 廷尉正從聲道:“宋常侍的話有道理,雖然有女犯自認潛入洛陽,曾藏身中書監(jiān)官署,但畢竟是一面之詞,就這樣把中書監(jiān)牽扯入案,恐有后亂啊。” 張奚一面聽二人應答,一面掃看手邊新呈的罪狀:“那就是不敢再審了?!?/br> 說著cao手入袖,仰頭冷笑了一聲:“成吧。” 照壁前的氣味著實不大好聞,汗的酸臭,血的辛辣,混著燈油燃燒的焦味,一層一層地鍍在錦衣華服上。 張奚不說,卻又沒有讓還押的意思。宋懷玉面前的那個女人幾乎跪不住了,刑后痛得作嘔,身子向前一塌,聳肩猛地吐出了一灘污穢。宋懷玉是皇帝的近侍,血污見過不少,自身卻從不沾染,此時險些被嘔穢濺袍,差點彈立起來。 廷尉正見他狼狽,遂對獄卒道:“來人,取水過來?!?/br> 獄卒還未及應聲,竟見張奚赫然起身,落掌拍案而喝:“取水何用?世道清濁不明,諸位哪一個身上是潔凈的!哪怕是永寧塔中供佛的凈水,也洗不干凈吾等為臣……” 他像是隱忍了很久,脫口即五官糾纏,眉毛豎立,舉臂橫指,直向廷尉正的眉心,再提聲,續(xù)斥:“洗不凈吾等為臣,貪圖私利,為禽獸驅(qū)策,而漠視主君的大罪!” 一語畢,廷尉正僵在其位,無從辯駁。 誰都知道禽獸指的是誰,卻想不到這位德高望重的國之肱骨,竟然把這兩個字眼安在了自己兒子的頭上,已然是急怒攻心。 宋懷玉只得揮退獄卒,緩和道:“司馬大人息怒,我等并非有意包庇,實乃此罪過重,若冒然結(jié)呈,而至陛下將中書監(jiān)下獄……其余尚且不提,只此時尚在對東面用兵之際,在朝的將領,獨中領軍趙謙將軍就……” “中領軍護衛(wèi)宮城,什么時候成了護衛(wèi)中書監(jiān)官署的!” “話是這么說,可是司馬大人,您是先帝托孤重臣,何該為陛下處境著想,如今北面羌人兇悍,東面又將起戰(zhàn)亂,陛下岌岌可危,心憂不已,若在此時處置中書監(jiān),何人跨馬提刀,替陛下御敵啊。” 他這話說得懇切。 張希雖然氣得肩膀聳顫,聽罷卻心生頹意,對于這個養(yǎng)子,他最后悔的就是,少年時代沒有把他留在洛陽教養(yǎng),而是任由他同趙靳的兒子一道北上從軍。去的時候是一只渾身的冷刺的幼狼,回來時卻已獠牙森然。 當年,時任中書監(jiān)的陳望直言,張鐸培植軍中私勢,攫利,壟權(quán)于地方,實有亂政之兆,誰知,這種清談席上的私話,還未成文呈送皇帝眼前,陳望就已批冤罪,合族下獄,受盡酷刑后,被腰斬于市。 其狀之慘烈,朝中一時人人自危。 張奚這才意識到,當年那個衣衫襤褸,渾身是傷,跟著徐婉走進張家府宅,寧可餓死也不跪張氏牌位的少年,已決絕地走向了一個令河內(nèi)張氏在門閥士族中,大失儒雅之望的極端。 “兩位大人,中書監(jiān)來了?!?/br> 張奚尚在沉吟,女犯聽到這一聲,卻嚇得渾身篩糠般地抖起來,手腳的鐐銬嘩嘩作響,亂發(fā)之下瞳孔閃爍。 張奚掃了一眼跪地的女人,擺手道:“還押?!?/br> 誰知話音未落,就聽照壁后傳來一聲:“慢著?!?/br> 聲落人現(xiàn)。 宋懷玉等人回身看去,張鐸一身玄色燕服,已立在了燈影之下。 廷尉正上前見禮,他亦以禮相回。而后走到張奚面前,彎腰深作揖。 張奚看向他的背脊,雖有衣冠遮蔽,可脖頸裸/露處,仍依稀可見六日前在張府所受的刑傷。 他一時厭惡,不肯回應,cao起手邊的罪狀,擲到他面前。 “若要自辨,就跪下。” “無話可自辯?!?/br> 面前的人說完,徑直直背,轉(zhuǎn)身朝那跪在刑架前的女人走去。 女人拖著鐐銬不斷地朝后縮,直到背抵刑架再也動彈不得,只能抬起頭,驚恐地望著張鐸。 誰知他竟噙著一絲笑,伸手撥開她額前的亂發(fā),哂道:“此等品貌,劉必也送得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