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趙謙一窘,隨即道;“養(yǎng)了五天了,早該出來顛顛。再說行刑的是誰啊,那都是咱們從前過命的兄弟,就做做樣子,哪兒就奔著我的命去的。你以為都是司馬大人啊……” 張鐸手上的書頁一頓。 趙謙迅即閉了嘴,尷尬地咳了一聲,收回劍柄,悻道:“算了,你坐車,你騎不得馬?!?/br> 車馬并行,風(fēng)里漸起蒸米煮rou的香氣,沖淡了銅駝御道上的肅殺。 趙謙摸了摸馬鬃,復(fù)道:“如果陛下決定討伐東邊,你去不去?!?/br> “不去。” “為什么,想當(dāng)年,你我北上伐羌,喝!那血祭白刃,賭人頭換酒錢的日子,可叫一個酣暢淋漓,現(xiàn)而今,這洛陽城有什么好的,幾個富戶那美女的人頭來賭酒,就覺得自己有,刀尖舔血的快意了嗎?殺美佐酒,一群清談?wù)`國的斯文敗類!” 他說得滿腔情/熱,車中卻沒有應(yīng)答。 “張退寒,說話!” “說什么,說金衫關(guān)困戰(zhàn),你被俘,被逼……”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過去的事你能不提了嗎?” 一時沉默,馬蹄聲里突然傳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你也會臊,知恥不后勇,和那個女人有什么區(qū)別?!?/br> 趙謙猛地回過頭:“你夠了啊,罵就罵,扯什么娘們兒,我趙謙是沒你看得深遠,被俘受辱我自己認(rèn),自己給自己嘴巴子。是,要沒你,我在金衫關(guān)也許要被萬箭穿心,我說了,你要我的頭顱我削了給你,但你要拿我跟女人比,你就給我下來,就這兒,殺一場?!?/br> “你在跟誰說話。” 趙謙忍無可忍,“跟誰說話,跟中書監(jiān)大人說話,大人位極人臣,不覺得強極易折?” “不覺得,還沒攫夠。你大可不必陪我走這一段?!?/br> “你……” 第8章 春蔭(二) 他的聲斷在喉嚨里。 與此同時,車也在府門前停了下來。 “何事?!?/br> “嘶……” 趙謙抱起手臂,看向不遠處,呷著嘴,遲疑道“這個人,怎么看著有點眼熟啊。” 車夫起車帳,落梅隨風(fēng)一卷,莽飛入張鐸眼下。 他抬起頭,果見梅蔭青瓦下,倚著一個人,舒袍寬帶,滿袖盈風(fēng)。一身樹影,清白錯落,手中握著竹雕松鶴紋盲杖。無束冠,周身乏飾,唯在眼目前遮著一條青綢帶,帶上的松濤紋繡卻得巧奪天工。 雖然還隔著一段距離,但那人似乎聽到了趙謙的聲音,背脊離開了倚靠的墻壁,扶杖直身而立,爽朗清舉,唇角含笑。若春時松林抽出的新針,木香集雅,郁蒼聚華,頓引行路人側(cè)目。 趙謙的手指在手臂迅速地敲了幾輪,突然一拍腦門,回頭看向張鐸,“你看像不像陳……”卻迎上了一道如飛鷹俯地時一般的目光。逼得他頓時把那個名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回頭卻見其人已至面前,拱手折腰,素袍俯地。 “北邙山,青廬,岑照。久仰中書監(jiān)之名?!?/br> 趙謙一怔:“岑照?” 說完眉頭一揚,翻身下馬朝他走去,大步欣然:“西漢商山有四皓,當(dāng)今青廬余一賢。說的是你吧……聽聞先生精通周易,擅演天象,甚至……” 他話未說完,卻見他朝后退了一步,拱手再行禮。 “樊籠虛名而已。實是人間微塵,徒圄殘身,不足掛齒?!?/br> 話語聲平和而溫軟,姿態(tài)謙遜有度,但卻克制疏離。 趙謙一時尷尬,進退皆不合適。但好在與張鐸相交已久,話若劈山冷刀他,都敢張嘴去接,這會兒把那跨近的一步適時收回來,便又從新自如起來。 “岑先生若是微塵,吾輩當(dāng)借何物來喻己,怕是豬狗糞土都不如了?!?/br> 說罷拱手還禮:“將才實在冒犯,呃……實因,哦,實因先生與我一故人極似?!?/br> 岑照笑了笑。“陳照有幸?!?/br> 音若扣玉,似是應(yīng)趙謙的話,卻似看向車中的張鐸。 佛講:世有五眼,rou身所具之眼為最低,見近不見遠,見前不見后,見外不見內(nèi),見晝不見夜,見上不見下。凡是人的生老病死,江山的氣數(shù)壽命,皆不可探。 其人已失rou眼,其眼所見,究竟為何? 張鐸偏頭,避開垂在車帳前的一枝梅花的影子。凝向那道無形的目光,平聲: “難得,一賢公子長年隱居北邙,從不露真容?!?/br> 岑照抬起頭:“不過奇貨可居,自抬身價而已?!?/br> 趙謙還在呷摸這句話的意思,卻見張鐸已從車上下來,撩袍朝人走去。 那人聽步聲,辨距離,又得體得朝后退了兩步。張鐸顯然沒有像趙謙那樣體諒他,兩步跟上,逼到他面前,他抬頭笑了笑,索性也不再退了。 “照不堪親近,大人何苦。” 張鐸寒笑,揚聲道: “興慶十年三月,晉王命其美妾奉茶青廬,請君出山。君若不飲,便斬殺奉茶之人,三月間,青廬前共殺二十余人,山流混血水,淌了七日都不干凈。然君仍自若,安坐青廬不出。你既有此性,今何故來?” 岑照側(cè)面,似是為了避他的目光。 一時風(fēng)揚青帶碎發(fā),從容拂面。 “六日不見吾妹,故來此尋?!?/br> “你若有親族,恐早已被晉王挾以威逼。” “是,不敢欺瞞?!?/br> 他聲中帶一絲詠嘆之意:“世人視她為我家婢,然我待她甚親,起居坐臥無一日離得她?!?/br> “呵,腌臜?!?/br> 趙謙立在二人中間,聽完這一段意味不明的言語交鋒,額頭莫名地滲了汗。 “呃……退寒,這是在你府門前,要不請岑先生……” “拿下?!?/br> “哈?” 趙謙看江凌要上前,忙閃身擋在岑照前面,壓低聲音道: “有這個必要?青廬的一賢公子,晉王和河間為了請他出山,差點沒放火燒北邙山,你即便不肯禮賢下士,也不要給自己留口舌把柄啊?!?/br> “你讓開?!?/br> 張鐸眼風(fēng)寒掃。趙謙卻硬著頭皮頂?shù)溃骸澳惝?dāng)我害你呢!” “趙將軍,還請避開。” 他急躁的余音未消,背后的那個聲音卻和煦無波。 “欸?不是。” 趙謙轉(zhuǎn)過身,仍攔著江凌不讓他上前,疑道: “先生不是看不見嗎?怎么知道我是誰?!?/br> 話音剛落,卻聽見張鐸的聲音從后面追來:“你如何知道,席銀在我府上。” 岑照松開拄杖的手,摸索著按下趙謙的手臂:“看來,大人問過阿銀的名字了?!?/br> 張鐸沒有應(yīng)他這句話,只是看了一眼江凌,江凌會意,趁趙謙在發(fā)愣,單手摁住了岑照的肩,順勢cao過盲杖在他膝上一杵,將人逼跪。 張鐸低頭看向他:“在我面前說真話的人沒有,但我總能聽到真話。” 岑照肩頭吃痛,聲音稍有些喘息,“洛陽城勢力復(fù)雜,人思千緒,殊不知一葉障目。大人也時常受靈智的蒙蔽。吾妹阿銀,和大人想的不一樣,我雖養(yǎng)大她,卻因眼盲,無法教她讀書,識字,只能傳授她琴技,讓她有一樣營生之能。說來慚愧,照雖是男子,奈何身廢,仰仗她照顧,為不惹城中矚目,安穩(wěn)求生,便教她事事退避,處處忍讓,以至她膽怯懦弱,在大人府上,定受大人鄙夷不少?!?/br> 張鐸沉默了須臾,嗯了一聲。 “你還沒有回答?!?/br> “是,正因如此,照深知她手無縛雞之力,在洛陽舉目無親,絕無可能只身出內(nèi)城。而晉王視她為棄子,并不會冒險庇護她。如今中領(lǐng)內(nèi)禁軍集全軍之力搜捕,連永樂里各大官署都要啟門受查,以趙將軍之能,莫說六日,三人便該有獲,絕不該是累趙將軍受刑的結(jié)果?!?/br> 他說著抬起頭:“整個洛陽城,能讓趙將軍吃罪,獨力能藏下阿銀的,只有中書監(jiān)大人一人,因此,照冒死一見?!?/br> “你難道猜不到,我已經(jīng)殺了她?!?/br> “中書監(jiān)若已殺人,必要曝尸,為趙將軍了案。如今既不見人,亦不見尸。照尚有所圖?!?/br> 所謂rou眼之外,無非說得是對人性的揣測,對人與人之間關(guān)聯(lián)的把握分析。 這是趙謙最不喜歡的博弈。 他之所愿意與張鐸結(jié)交,是因為他不像所謂清談玄學(xué)之士,見微知著,喋喋不休。他浴過戰(zhàn)場的血,也沾染過刑獄中的腥臭,不信猜測,只信剖膚見骨后,人嘴里吐出來的話。但趙謙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像岑照這樣的人,白衣盲杖,雅弱不經(jīng)風(fēng),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也能一語中的。 他不由地看向張鐸。 張鐸沉默不語,手指卻漸漸握成了拳。他正要張嘴說什么,卻見他突然伸手,一把扯下跪地之人眼前的青帶。 好在是在梅樹蔭下,日光破碎不至灼目。 他雖不適應(yīng),到還不至于受不住。只盡力轉(zhuǎn)向濃蔭處避光,卻又被江凌摁了回來。 張鐸捏著松濤紋帶彎下腰。 看向那雙眼珠灰白的眼睛,赫道:“陳孝?!?/br> 此二字雖無情緒,卻令一旁的趙謙咂舌。 然而岑照卻笑了笑,聲若浮梅的風(fēng),平寧溫和。 “照是穎川人士,仰慕東郡陳孝多年,少時便有仿追之志。今得中書監(jiān)一言,不負照十年執(zhí)念?!?/br> 趙謙忙上前拍了拍張鐸的肩,小聲道:“要我說,是像,可陳……不是,可他是和他父親陳望一道死在腰斬之下的,你親自驗明正身的,這會兒說這話,好瘆?!?/br> 張鐸松手,那松濤紋青帶便隨風(fēng)而走。他直身而立,任憑風(fēng)掃梅雪,撲面而來。 “東郡陳氏闔族皆滅,如今,就算裝神弄鬼之人也不可容,既知冒死,為何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