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jié)閱讀_11
蘇哥八剌被震得下意識張了張嘴,卻終于是黯然垂下眼簾,再說不出別的。 第7章 七、三個條件 一時沉默相對,兩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思,誰也沒再開口。 忽然,卻又有人聲嗚嚕哇啦地響起。 “甄賢!原來你拐著彎兒罵我是‘無知小人’!”巴圖猛克滿臉被人耍了的憤怒,氣急敗壞地策馬沖來。 蘇哥八剌立刻跳起,一把拽住巴圖猛克坐下馬的轡頭,飛快地用蒙語說了些什么。 巴圖猛克這才不吭聲了,但翻身下馬時仍黑著臉,怒氣沖天地立眉瞪著甄賢,一手把一本蒙文注譯的《論語》扔在地上,另一手攥著馬鞭,連骨節(jié)也咯咯作響。 甄賢抬頭看那韃靼小王子一眼,面上并看不出什么神情波瀾。那本《論語》被巴圖猛克揉得折了頁,躺在泥沙和木灰里,他暗嘆一口氣,將書拾起,拂去塵土,細細地理平整了,緩聲靜道:“我只是說,此世間唯有天地是永恒的,無論你、我或是別的任何人,都只是天地間的匆匆過客罷了。”至圣所言之“小人”與這蒙古小王子所言之“小人”絕非同樣意思,只是他也懶怠詳加辯說了。 但巴圖猛克仍很激動,連帶著漢語也說得不利索起來,混含著蒙語口音生硬地吼道:“過客?你睜開眼看看清楚,直到今日,這片遼闊沃土仍然為我所有,即便是‘你們的’中原,哪怕是天地也都曾在我先人的掌中!這些豐偉功績是永垂不朽的!” 甄賢起初仍安穩(wěn)坐在地上,不料,但聞此言,唰得便站起身來?!柏S偉功績?你在說那不足百年的野蠻混亂血腥的專/制?生靈涂炭,血流成河,禮制崩毀,文明覆滅,從東殺到西,不把人當人看,你還很驕傲是不是?”平和的眼底終于迸出激憤的光芒來,原本微擰的雙眉亦在連聲質問中深刻皺起,點燃傲然神色,竟連那柄傍身文劍也隨之肅殺了起來。他緊盯住巴圖猛克混合著勃勃生氣與無畏殺氣的眼睛,忽而卻輕笑了一聲,接著問道:“你也睜開眼看看現(xiàn)在吧,你們真的永恒了么?” 瞬間,巴圖猛克瞳光一緊,鋒利地狠絕也隨之暴漲。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把拽住甄賢前襟,揚起手中的馬鞭。 蘇哥八剌驚呼一聲,撲身將兄長的胳膊死死拖住,又焦急吐出好一長串蒙語。 甄賢依稀聽出她是在勸和。他當然知道,與巴圖猛克爭執(zhí)是無謂的。甚至,巴圖猛克可以直接用鞭子活活抽死他,激怒這位小王子對他沒有任何好處。他只是,聽到那樣一些話就實在很難再一言不發(fā)地繼續(xù)保持平靜。 許是被meimei拖得緊,巴圖猛克到底沒能打下手去,平復了好一會兒,語聲仍舊飽含憤恨。他反問甄賢:“照你這么說,你又是在做什么?反正一切都是煙云,風一吹就散,總有一天會消亡。你還在堅持什么?還有什么好執(zhí)著的?” 堅持。執(zhí)著。如今,這樣的字眼落入耳中,映照此情此景,簡直叫人五味雜陳。甄賢默然良久,眸色漸漸幽邃起來,那些瞬間沸騰的激越又歸落了,沉淀作嗓音里深靜的韌力,“的確人死萬事休,但既然還活著,就總有活著的意義。人各有志,各有所求,我知道我不可能改變你的追求,但我更不可能去贊同和支持你挑動戰(zhàn)爭、血洗山河、踐踏我的同胞和家國!你的追求違背了我的道義。如是而已,你不明白?” 聞之,巴圖猛克似怔了好一會兒,冷哼一聲,昂起頭撒開還揪住甄賢前襟的手,“我沒你那么多亂八七糟的道理。但是你聽好了,我巴圖猛克是黃金家族的后裔,這片最肥美的草原就是我的!而我族失去的天下遲早也會是我的,我要把它奪回來,然后留傳給我的子孫,世世代代傳下去!你如果不幫我,那就乖乖在這兒等著看好了!” 甄賢輕笑,將視線收起,“甄賢只是個小人物,王子大可不必同我置這份氣?!?/br> 但聽這一聲“王子”,巴圖猛克心里的火又噌噌躥得老高,偏又打也不行罵也無用,不知該怎么發(fā)泄才好,只得抓住自己的頭發(fā),惱得跺腳大恨:“你們的皇帝也沒給你旌節(jié),你學什么‘蘇武牧羊’?” 甄賢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兀自望著遠方茫茫長草,輕聲呼出一口長氣,“我什么也沒學啊,我只是在做我自己罷了。” “那你就做你自己去吧!別怪我沒先提醒你!”巴圖猛克陰沉著臉又哼一聲,扔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等等?!闭缳t見狀,出聲將之喚住。他知道巴圖猛克的性子,這分明是有話沒說完又鬧上了別扭,等著他去追問的。這小王子還是個孩子心性,但手段狠辣卻也是罕見至極的,倘若置之不理,保不齊又要生出了什么血腥惡事來。他可不與這種孩子一般見識。甄賢想著無奈,只得問:“你又想干什么了?” 頓時,巴圖猛克眼里又冒出光來,臉上又有了些得色,“干什么?今兒早晨從瓦剌那邊搶過來一個南邊的‘小王子’,”他故意也用了一聲“小王子”,說得重重的,一面打量著甄賢表情,回身把臉湊上前去,“我原本打算來喊你去見一見,不過,現(xiàn)在我又改主意了?!?/br> “什么意思?”甄賢心下一驚,聲音已急促起來,下意識拽住巴圖猛克袍袖。 難得相觸。巴圖猛克低頭看住那只修長的手。明明已在這風沙草場之地這樣久了,這人卻仍舊是個南人的模樣,精致的眉眼,瘦削的身子,象牙色的皮膚……為什么呢?難道這人真的永遠也不會變嗎?呵,怎么可能,就是大青山巔的云天也能被他踏在腳下,何況一個人?天底下沒有走不完的路,就沒有征服不了的東西。巴圖猛克想著,心中似有無名之火騰騰旺起,眸光卻漸漸涼極,淌落在唇角溢出的笑意里,“還用我再說一遍嗎?你們皇帝的兒子現(xiàn)在在我手里,我怎么處置他好呢?不如扔去喂狼吧。”言罷,猛一把將甄賢揮開,蹦上馬,揚鞭就走。 甄賢被他推得踉蹌,險些跌倒在地,心里陡然一陣慌亂突跳,緊接著,又沉到無窮無底的深淵里去了。 巴圖猛克性好賭狠,但從不誆人。他那么說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究竟是……又抓了誰? 殿下……殿下……難道是…… 幾乎是出于本能,甄賢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嘉斐。 但他立刻又把這念頭否決了。 不可能。莫說是這一位殿下了,就算是其余哪位皇子忽然跑到這種地方來給韃靼人擄了也幾乎是絕無可能的事,何況……那人此時難道不該是正在京中兢兢業(yè)業(yè)圣眷正濃么。 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明明今生今世都再不會相見了啊。 且不論那韃靼小王子究竟擄了什么人,總得去看一看才好。 如是想著,甄賢才漸漸松下一口氣來,回神見蘇哥八剌正從旁一臉憂色地望著自己。“你不要太擔心,我會幫你的?!鄙倥醚凵袢缡菍λf。他勉強微笑了一下,向巴圖猛克的金帳走過去。 寶石與金花簇擁的斡耳朵前,火把攢動,人聲馬聲與狼嘯犬吠已此起彼伏成了一團燥熱的吵雜。 幾個半身□□的大漢正強行把什么人往一只鐵籠里塞。那人腦袋幾乎要被按進泥里去了,看不見臉,只能依稀從身形瞧出是個少年,與那些肌rou隆起的韃靼大漢相比,簡直弱如雛鳥,但仍在兀自頑強地抵抗著,死死抵住鐵籠門柱,怎么也不愿就范,激惹起陣陣耍弄的嘲笑。 果然,還只是個孩子。果然不是。 甄賢遠遠看在眼里,那顆尚且懸著的心已不自覺歸落原位。但他立刻又從這偏心偏情的冷血中驚醒過來。原來只那一個人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便不是了?這是什么樣的混帳念頭!他頓時生了愧悔,忙將目光轉開去,卻看見巴圖猛克高高在上地坐在掛著狼首的椅子上,仿佛正欣賞面前好戲,然而那雙眼睛卻實實在在是盯著自己的,滿滿都是得逞的快意。 這神情甄賢再熟知不過,只得上前開口道:“你別冤死無辜了,瓦剌隨便找個孩子來騙你說是圣朝皇子,你也真信?!?/br> “瓦剌也許會騙人,你們皇帝欽賜的節(jié)杖文碟可不會騙人吧?”巴圖猛克早有準備,頗為自得地昂頭哼了一聲,將一本金燦燦的東西扔在甄賢腳邊。 那是一本燙金文碟,封面上盤繞的九龍鱗紋與垓心一個明明白白的“御”字,已將其所象征之含義昭顯無遺。 這竟是御賜欽差的官憑碟本!倘若真本非偽,那么這個被擄來的孩子…… 甄賢一驚,俯身將那本文碟拾起翻開,就著火光,赫然,只見內中朱印之上道: 欽差皇七子嘉綬查走應朔二州,代天巡牧…… 且只看這開筆,甄賢已是心下大震,忙疾步上前,奮力推開兩個韃靼漢子,將那名少年扶起來。 那孩子似已被嚇得有些糊涂了,只是在憑本能胡亂掙扎,忽然見有個與那些韃靼大漢截然不同的漢人來扶自己,慌忙一把便將之死死抱住,幾乎是用撞得將臉埋在了甄賢胸口。 “七殿下?真的是七殿下?”甄賢輕聲探問。 許是這稱呼太熟悉,那孩子渾身一顫,仰面迎著甄賢目光露出臉來。 這就算沒應聲,也是默認了。 眼前這張臉已被泥灰和血污染得青一塊紫一塊,但竟然沒有淚,眉眼依舊干凈,明亮得不容蒙塵。這樣的容貌,這樣的神態(tài),如此熟悉的模樣,像極了,像極了當年也只有十余歲的嘉斐,以至于剎那驚見時,幾乎錯認。 瞬間,甄賢腦海里一白,連瞳光也不由自主緊縮起來,良久才擠出句話來:“殿下,沒事的,別怕?!闭f著雙臂一收,將那孩子圈緊在懷里。嗓子干得發(fā)緊,有種灼燒得痛感,他深深吐息了好幾次,竭力讓那些在胸腔里滾動的熱血平復,本想說點什么,忽然,卻又覺得什么也不必說了,于是便扭轉頭去,安安靜靜地看住了巴圖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