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正要解釋?！比~思睿清了清嗓子，“臣方才說此案有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已解，第二個，陛下心里也有數(shù)了，那么第三個問題，泄題又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陛下，還有一旁低頭伺候的馮太監(jiān)，都專心致志地聽著他說話，暖閣里只有葉思睿的聲音在回響?！捌鋵嵵灰胂氪税甘甲髻刚叩哪康模谌齻€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毫無疑問，此次鄉(xiāng)試有很多直隸的試子靠著泄題，或是考官關(guān)照中舉了，那么為什么要讓這些人中舉呢？”

    暖閣里又是一片死寂。

    “當(dāng)然是因為有人不滿朝中試子多為南方人，想在本次鄉(xiāng)試?yán)锓忠槐！比~思睿無所畏懼，氣勢凜然?！摆w榕大人出的題是什么？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換成這個題，那些中舉的直隸試子還能答出那樣中規(guī)中矩的文章嗎？不能。而且趙大人做主考，那些人的目的也無法達(dá)成了，所以必須要把趙大人換掉。想換掉一場的主考，再沒有比弄出泄題之類的風(fēng)聞更合適的手段了。趙大人避嫌讓出主考，誰能順理成章地接過主考的擔(dān)子呢？自然是……”

    “住口！”

    皇帝一聲怒吼。葉思睿咽下了禮部尚書四字，立刻就從凳子上挪下來請罪。

    馮太監(jiān)忙不迭倒了一碗茶，又給皇帝拍背幫他平復(fù)心情?；实凵钌畲藥卓跉?，“你還是沒有說提刑按察使司起火的事。”

    葉思睿依舊跪在地上低下頭，“陛下不愿讓臣說下去，其實說到這里也就夠了。順天府的世代忠良，國之棟梁，定是要為陛下分憂的。臣將禮部謄抄批改的卷子留在衙門里，提刑按察使司便起火了，順天府查來查去，說是一個屠夫喝醉了酒點煙斗，把衙門給點著了。泄題的事，究竟是誰賣的題，誰又買了，查來查去，今天也沒有結(jié)果。”

    “夠了?！被实蹍捑氲卣f，那張英氣的臉仿佛變成了中年人的，暮氣沉沉，疲憊不堪。

    葉思睿本來也沒打算繼續(xù)往下說。屋里的氣氛一時凝固了?！俺疾徊?，只查出這個結(jié)果，同時犯了失職和大不敬的罪名，請陛下處置?！彼刂氐目牧藗€頭。

    皇帝看著他垂下的頭和身子，眼中晦澀不明，“起來吧?！比~思睿慢慢爬起來?！澳懔⑾逻@等大功，要朕如何賞你？”

    “確有一事請陛下恩準(zhǔn)，和臨縣縣丞葉阜，忠君愛民，細(xì)致入微，任職多年，臣愿舉薦他為和臨縣縣令?！?/br>
    “準(zhǔn)了。你自己就沒有什么想要的么？”

    “臣離家已久，牽掛家人，懇請陛下準(zhǔn)臣告假還鄉(xiāng)?！?/br>
    聽到他的話，皇帝的眼色更加復(fù)雜。“準(zhǔn)了。”

    “謝陛下隆恩！”

    馮太監(jiān)扶著葉思睿走了出來。葉思睿的腿腳已經(jīng)恢復(fù)了知覺，只是雙腳還有些酸麻。馮太監(jiān)指了個小宦官?！八腿~大人出宮?！?/br>
    “謝謝公公?！?/br>
    馮太監(jiān)微微一笑，“葉大人保重?！?/br>
    天色更加陰沉，云厚重得幾乎要堆到地上。葉思睿一出宮門，就看見站在墻根邊等著他的人。

    “怎么樣？”那個小宦官很貼心地雇了輛馬車和車夫，叫兩人坐車回去。一上車，夏天舒就關(guān)切地問他。

    葉思睿便把回給皇帝的話簡單地講給他聽，夏天舒聽得十分認(rèn)真，聽完之后，同樣認(rèn)真地問：“所以，陛下沒有說他要如何處置？”

    葉思睿笑著搖頭，在寬敞的馬車?yán)锉M情舒展身體，“你不懂，此案不會再有什么真相了。”

    “什么意思？”夏天舒格外敏感?！熬头湃文切┤藶樗麨椴怀桑俊?/br>
    “此案牽扯到一幫朝廷大員，何況他們身后還站著盤根錯節(jié)的世家大族，皇帝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的?！比~思睿想起皇帝陛下聽到真相后疲憊的臉，輕輕嘆了口氣，“除非他做好萬全的準(zhǔn)備，否則決不能貿(mào)然對世家動手，何況此案絕不是一個好時機(jī)，這個案子，很多事情都沒有證據(jù)，我猜測得再合情合理，也不是能堵住悠悠眾口，給天下讀書人一個交代的答案?！?/br>
    夏天舒若有所思，眉頭緊鎖。葉思睿伸手揉著他的眉頭，慢慢揉開。“何況，不錯，北黨是cao縱科舉舞弊了，可你當(dāng)南黨就是一幫好人么？若不是他們門生弟子遍布朝堂，把持著各部各司，北黨那群人何苦想出這樣的法子？禮部主管科舉，是兵家必爭之地，北黨也只勉強(qiáng)擠進(jìn)了一半人，其他就更不用說了，只有順天府、五城兵馬指揮使司這樣帶兵的衙門還牢牢握在他們手里，可在朝政上用處極為有限。再說南黨那群人上位可是借著你最討厭的湘王的力。湘王廢黜了世家的推舉和蔭封，大力推進(jìn)科舉，所以即使他把持朝政，為所欲為，那些讀書人也不敢說什么。”他看夏天舒眉頭皺得更緊，笑著嘆著抱住了他，“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我也不甘，這個案子沒有什么受害者，只是兩幫人博弈，一幫人比另一幫人更壞罷了。”

    他抱著夏天舒，突然屏息，“不對，還是有受害者的。”他把自己冰涼的臉貼在夏天舒的臉上，“李興歡這樣無依無靠的讀書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br>
    夏天舒輕輕用手環(huán)住他的腰，給予他無聲的安慰。

    馬車停了，車夫吆喝著：“兩位爺，下雪了，下車時小心些！”

    “下雪了?。俊比~思睿掀起帷布，果然，天上像是扯開一條白練，大片大片雪花不斷墜落，被風(fēng)吹著打旋，在地上積起一層白。葉思睿跳到地上，腳底嘎吱一聲響。欣喜地張望著，看著夏天舒跟著他下車，含笑看著他。

    這是今年京城中第一場雪。

    馬車駛走了，葉思睿向他伸出手?！疤焓嫘?，我向陛下告了假，我們一起回家吧?！?/br>
    夏天舒握住他的手，片片雪花飄落在他們的肩膀上。“好，我們一起回家?！?/br>
    第102章 路有凍骨（一）

    他的眼前一片黑, 眩暈，血腥味從嗓子里倒灌出來。那是他的血。胸口還在悶悶的疼，真走運(yùn), 那一劍扎得很準(zhǔn), 但是他胸口塞了一本冊子，雖然劍尖扎進(jìn)了rou里, 但是終究被擋了一擋，否則他已經(jīng)當(dāng)場斃命了。

    他的手指一次次扎進(jìn)混著雪的泥土里, 把自己往外挪。

    這是到外面了吧？不錯, 寒風(fēng)一陣一陣, 夾著雪花，吹得臉上生疼。

    遠(yuǎn)遠(yuǎn)的有爆竹聲響個不停。爆竹聲？是啊……爆竹聲，馬上要過年了。今天該是小年了吧？可是這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都快要死了。

    不！他不甘心！憑什么死的是他！他不想死！他還想活下去！

    他扒在地上的手指更加用力了。

    手指甲好像折斷了, 澀澀的難受，應(yīng)該塞滿了土吧。哦，還有雪，地上可真涼了, 只有胸口是熱的，血是熱的……那個人追上來了嗎？他惶恐地加速挪動自己，那本冊子已經(jīng)穿透了, 再來一次肯定經(jīng)不起了。

    身邊仿佛響起了幽幽的嘆息。

    是他的錯覺？他緊張地豎起耳朵，側(cè)過頭。“別殺我！別殺我！”沒有人回答，寒風(fēng)呼嘯，他仿佛在和死神對話?！盀槭裁匆獨⑽?？”他大聲質(zhì)問, 熱熱的液體順著面頰落下來，有的流到了嘴里?？嗟?。是眼淚嗎？他竟然還有眼淚？

    “我先來！我先來！你比我大，你要讓著我！”

    “不嘛，讓我先來！我是姑娘家，你才該讓著我！”

    “都別吵了，你倆一起來吧，趕緊點了，一會我娘又催我回家了！”

    孩童的嬉笑聲不知是從哪里傳來的，仿佛近在咫尺，緊接著又是噼里啪啦的炮竹響。他們多開心啊，他就不曾有那么開心的時候。他們離得那么近，會聽到他的聲音嗎？他停止了挪動，努力把身體往破舊的衣衫下縮一縮。

    真冷啊……

    胸口也不再熱了。眼前的黑暗似乎在漸漸消失，那個世界，模糊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