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思睿被他這么直白的夸贊勾出幾分窘色?！拔铱傆X得湯景煥死得蹊蹺，尸體抬回來了，我們再去仔細看看吧?！?/br>
    衙役們也覺得焦尸駭人，用白布裹好放在刑房一間隔間。葉思睿要驗尸，又喊了仵作過來。“其他驛卒和下人的尸體驗過了嗎？”

    “大人，除了湯公子，那些人都是手腳蜷縮，口鼻中有煙塵，都是燒死無疑。”仵作從尸體被運回來就沒敢閑著。

    葉思睿說：“你不是要剖尸么？現(xiàn)在便開始吧?！?/br>
    工具都是現(xiàn)成的。仵作拿了一把窄刃匕首，點起了燈，將那匕首在火苗上烘烤。葉思睿問：“這是什么講究？”夏天舒說：“怕刀刃上有雜物。我只知道大夫看病需要如此，沒想到驗尸也這么講究?！必踝餍Φ溃骸跋南壬靡娮R。刀刃上若有雜物，在尸身體內(nèi)恐有影響，干擾判斷?！焙婵玖艘粫?，他才小心翼翼剖開焦尸的胸膛。

    葉思睿扭過頭不愿看，卻看到夏天舒仍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不由真心佩服他的膽色。他心里默默數(shù)數(shù)，數(shù)到一百多，才聽到仵作說：“大人，卻系并非燒死。燒死之人內(nèi)臟為血紅色，而湯公子……”葉思睿做好了心理準備回頭看，卻見焦尸胸腹大開，五臟六腑盡皆暴露，一時喉頭一酸，只好極力控制了，仵作用一個細長尖銳的鉤子挑起一條白色的條塊，下頭還粘連著黑紅的東西，只看一眼便令人作嘔，葉思睿又轉(zhuǎn)過頭。“這是從他心上挑下來的，此外還能看到瘀斑，也已經(jīng)變形了，看來湯公子的確有心疾?！?/br>
    “真的是死于心疾？”葉思睿有些失望。

    夏天舒點點頭，顯然仵作的判斷并沒有問題。

    “大人莫急。”仵作將工具用布擦拭干凈，依舊在火焰上烘烤后才收起來，“雖說是死于心疾，可這誘因也有講究。這心疾是陳年舊疾，如沒有誘因不會無端發(fā)作。而這誘因就廣泛了，藥物，受傷，活動過當，甚至情緒過激，都有可能。”

    “這一場火災(zāi)自然會叫人驚恐無比。”夏天舒說。

    “所以你是說，放火的人就是想叫湯景煥心疾發(fā)作而死？”葉思睿自言自語，“不對啊，只是想殺他，放火燒死豈不是更直接？”

    仵作說：“小的只是把消息呈給大人，是非曲直還要大人來判斷。”

    衙役護送湯良工和湯志用叔侄到了悅來客棧，跟掌柜交代了葉思睿的吩咐，便告辭出門。湯良工一路沒有說話，湯志用也不敢開口。掌柜叫人清點好了兩間上房，又派給他們四個小廝，帶去們上去。湯良工客氣地謝過了掌柜，又說：“我們叔侄倆聊聊天，幾位小哥先忙去吧?！毙P們恭敬地應(yīng)下了，兩個看門，兩個去幫他們置辦箱籠等物。

    湯良工走進了給他準備的屋子，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最后走到窗邊把窗戶關(guān)上。

    湯志用跟著湯良工進了屋子，看他如此慎重越發(fā)忐忑，小心地問：“叔叔要跟侄兒說些什么？”

    湯良工終于不再收斂，啪啪兩個嘴巴子呼上去，怒目圓睜，壓著聲音呵斥道：“逆子！你縱火行兇，弒親枉法，還不快快跪下受死！”

    第36章 奪命噩夢（五）

    湯志用捂嘴屏住了呼吸, “叔叔在說什么？志用聽不明白？”

    “到現(xiàn)在你還想在我面前裝？”湯良工又是一巴掌揮過去，雖然沒有直接打上，但掌風(fēng)清晰可感。“你害死你兄長, 縱火毀尸, 又假扮他的身份，一見到我就喊我叔逼我認下, 仵作驗尸時你接話那么快，不就是為了利用你的心疾斷他一個自然死亡嗎？”

    湯志用手足無措, 啞口無言。

    湯良工橫他一眼, “不狡辯了？你以為你那點偽裝瞞得住誰？你倒是想到了故意把你的胳膊燒傷, 可是志用脖子上的長命鎖……我親手掛上去的長命鎖，我難道認不出來嗎？”他語調(diào)愈發(fā)悲憤，眼中泛有水光, “小兔崽子！我真是慣壞了你！你從前當面貝蒂說他壞話也就罷了，你倒說說，你犯下如此大錯，害你兄長, 害我全家，到底是為了什么？你說?。?？”到最后，幾乎是老淚縱橫。

    湯志用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暗?！孩兒錯了！孩兒不想死！”

    驗完尸, 葉思睿和夏天舒回去用了晚飯，終于再沒有拖延的理由，向葉阜問了問今天的事宜，前去升晚堂。晚堂無非是斷案判案, 葉阜將詞訟和自己的判斷都整理好，他挨個看下去，照著念便是。

    夏天舒回自己屋子里磨劍擦劍，那柄劍已經(jīng)十分古老了，但是劍身一絲磕碰之處都沒有，尖銳明亮，宛如一泓秋水。他以前見別人磨劍，現(xiàn)在自己試，才知道這活并不容易，手稍微一抖，這把劍就廢了。所以他磨劍時總是精力集中，全神貫注。磨好后用布擦拭，擦得閃閃發(fā)光，一點痕跡都不曾留下，擦劍時，他終于可以放縱自己的思維四處馳騁。這也是他最放松的時候，靜靜坐在靠背椅上，看著窗外的天空出神。

    葉思睿下了堂已經(jīng)是申時過半，天色漸黑。他打著燈籠等在衙門門口，盛夏的夜晚蟬鳴不絕，流螢點點。他打了個哈欠，遠遠就聽到馬車的聲音?！邦Ｊ?！”葉曠從馬車上下來，迫不及待撲倒他懷里。葉思睿一把將他抱起，同他親熱了一會。葉曠也長大了些，不像以前他可以輕松抱起了。他朝馬車夫點點頭，牽著葉曠回屋，邊走邊問些學(xué)堂趣事。

    “大人！”青衣紅腰帶，腰上挎著刀。那伙人一走近，葉思睿便拍拍葉曠，“找你師父玩去?！?/br>
    “怎么樣了？”葉思睿迎上去問。

    馬廬帶著五個人過來給他行禮，觀言巴巴地回到他身后，“還有一個弟兄怎么不見？”葉思睿問。

    “我叫他去悅來客棧盯著湯大人和湯公子了。”馬廬說。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他信口說來，毫無怯意。

    “你懷疑他們？”葉思睿問。

    “大人您想，驛站里能放火的能有幾個？不就是活下來的那些人嗎?！?/br>
    葉思睿點了點頭?！斑M屋說吧，你們弟兄查出來什么了？”他們邊走邊聊。馬廬他們早些時候回來便徑直提審驛站的下人了。馬廬說：“湯景煥有心疾是真的，湯家下人們都知道。驛卒們也知道湯景煥體弱不能情思過度，平日少打擾他?！?/br>
    這和驗尸結(jié)果倒是相符。葉思睿帶他回了三堂，叫四個衙役回去歇著，觀言在外頭看著。“你們忙了一天也累了，馬廬在這兒匯報就行了。先回去歇息吧。”打了個岔，到堂下做好，馬廬坐在他下首邊，目光灼灼盯著他?！按笕?，據(jù)湯家下人說，湯志用父親去世，母親改嫁，所以被湯大人收養(yǎng)。湯景煥與湯志用一開始關(guān)系面子上還過得去，只是湯景煥背地里也時常念叨父親沒有以前那么關(guān)注他了?！?/br>
    葉思睿仔細回憶了與湯景煥僅有的一次見面，哂然一笑。這倒是有意思，驛站里那頓晚飯可看不出這兩人有兄親弟恭的架勢。

    馬廬繼續(xù)往下說，聲音更小?！翱墒菧盁ǖ馁N身小廝告訴我，在一個多月以前，湯景煥做了個夢，醒來之后對湯志用態(tài)度大變，經(jīng)常說他要害死自己之類的，湯大人訓(xùn)了幾次他還是不改口。這次巡查也是，湯大人本來只帶了湯志用同去，湯景煥非說留下自己不安全，逼著湯大人也把他帶上來。

    葉思睿聞言挑眉，“看不出來，湯大人對兒子倒是和藹可親?！?/br>
    “湯大人妻子早年病逝，只留下這一個兒子，而且他一直沒有續(xù)弦，許是故劍情深?！?/br>
    “你知道得到多?！比~思睿說，“看來派你去是正確的了。這么說，你懷疑真是湯志用殺了湯景煥？”

    馬廬搖搖頭，聲音很鄭重。“大人，小的懷疑是湯景煥殺了湯志用。”

    “可他已經(jīng)死了?！比~思睿一愣，反應(yīng)過來之后矢口否認：“這不可能。不會是他?！?/br>
    “大人。”馬廬身體前傾，“我?guī)A卒去看了，發(fā)現(xiàn)湯景煥尸體的地方，是湯志用的臥室！”

    葉思睿若有所思。

    “大人是否還記得，湯大人辨認尸體時說起尸體脖子上戴有長命鎖，以此才判斷那是湯景煥？”

    “記得?！比~思睿說。他當時正震驚于湯良工對于獨子喪生的鎮(zhèn)定，現(xiàn)在一想，確實有些奇怪。

    馬廬又說：“我問過湯家人，湯景煥和湯志用都戴有長命鎖，是湯志用被抱養(yǎng)后湯大人一起做的，但是上面是什么字他們就不太清楚了，湯志用的貼身下人都燒死了，我問過湯景煥的小廝，他說湯景煥的長命鎖上面鏨的字是‘長命百歲’?！比~思睿點點頭，湯景煥先天不足，長命鎖刻這個正常不過。馬廬說：“可是小的去刑房看過那塊燒了的長命鎖，刻的分明是‘天保九如’！”

    詩經(jīng)小雅中天保一篇，如山如阜，如岡如嶺，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如松柏之茂。湯良工給侄兒的長命鎖卻是這個。他說：“我知道了，這確實蹊蹺?！?/br>
    “僅僅是蹊蹺嗎？”馬廬說?！按笕恕?/br>
    葉思睿伸手制止他?！拔医心阏{(diào)查的事呢？火是怎么燒起來的？”

    馬廬并不情愿被岔開話題，但還是順從地回答：“火是從馬廄燒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