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至五月底，暑氣微起，湖中荷葉長(zhǎng)勢(shì)喜人，傅云書跳上船，在船中央躺下，雙手枕在腦后，嗅著風(fēng)中挾帶而來的絲絲蓮葉的清香，長(zhǎng)長(zhǎng)地舒了口氣?？苈淦佋诖矂澊?，隨手撥開擋在面前的一桿荷葉，也不說話，只靜靜地望著傅云書。

    “寇兄?！备翟茣蝗婚_口，睜開了眼睛，看著天上早現(xiàn)的星星，道：“你可曾看過《搜神后記》？”

    寇落苼道：“《搜神記》看過，后記卻是沒有?！?/br>
    傅云書道：“我家老嬤嬤跟我講過里頭的一個(gè)故事，有個(gè)年輕的農(nóng)夫，偶然在田間拾到一個(gè)田螺，他便撿回去養(yǎng)在家中水缸里，自那之后，他天天回家都有現(xiàn)成的飯菜熱水為他備著，卻不知是誰燒的……寇兄，你知道后來是怎么回事嗎？”

    寇落苼略一思索，便道：“后來他發(fā)現(xiàn)，其實(shí)是撿來的田螺成了精，日日幫他煮飯燒水打理家務(wù)？”

    “正是，不僅如此，那田螺化為人形，還是個(gè)貌美姑娘?！备翟茣鋈惶痤^，沖寇落苼眨了下左眼，“其賢其惠，一如寇兄。”

    夜風(fēng)徐徐，明月溶溶，映著傅云書俊雅秀致的眉眼，叫寇落苼一時(shí)看晃了神，忘記伸手撥開拂面而來的荷葉，葉子輕輕從自己臉上一掃而過，鼻尖嗅到了淡淡清香。直到船頭觸到亭子一角，在水中蕩開來，終于將寇落苼神志晃醒，詫異地看著傅云書——

    他方才好像被小縣令調(diào)戲了！

    傅云書的豪氣只存一時(shí)，撩完了立即將頭扭向一側(cè)抬頭望天，好似剛才什么都沒有說?？苈淦伒穆曇粲挠膫鞯蕉?，“傅兄……”

    夜幕下，小縣令的耳根已開始不由自主地發(fā)紅，“嗯？”

    第41章 狐娘子（三）

    寇落苼低低地道：“傅兄方才說什么？”

    “呃……”小縣令支支吾吾地道：“寇兄……寇兄先前沒聽清嗎？沒聽清就算了, 哈哈, 隨口一句玩笑話罷了，聽不清也好……聽不清也好……”

    寇落苼幽幽地嘆道：“原來我在傅兄的心中竟是田螺姑娘般的人物。”

    傅云書干笑兩聲, 道：“哪里哪里, 寇兄能文能武能養(yǎng)花種草還能寫傳奇, 比田螺姑娘強(qiáng)上不少?！?/br>
    寇落苼道：“我這里也有個(gè)故事想講與傅兄聽聽。”

    傅云書道：“寇兄請(qǐng)講。”

    “許多許多年前，也有兩人同我們一樣泛舟湖上, 他們二人中坐在船頭的那一個(gè)是楚國(guó)王子, 另一個(gè)劃船的卻不過是越地的船夫，然后, 船夫?qū)χ踝映艘恢Ц琛！闭f到這里, 寇落苼?zhàn)】诓谎? 彎彎眼眸卻注視著傅云書。他的眼中好似盛著璀璨銀河，又映出暮云清寒，傅云書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看著他，身兩側(cè)的湖水都似光陰年華回溯, 倏忽來到那許多許多年前, 他是楚國(guó)王子，眼前人是越地船夫, 啟唇為他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br>
    寇落苼道：“傅兄可知那船夫唱了什么？”

    傅云書一怔, 不自然地扭過頭去, 捏著自己通紅的耳垂，默然不語。

    寇落苼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君同舟。”說話間他已再度將船劃回亭子旁，拋出繩套套上纜樁，輕輕一躍便跳進(jìn)了亭子，朝傅云書伸出手，輕笑道：“拉著我的手過來，浥塵。”

    傅云書今夜是打算與寇落苼一起喝酒的，可他現(xiàn)在分明還滴酒未沾，腦海卻已如酩酊大醉時(shí)那般昏昏沉沉，恍惚間伸出手放在寇落苼手上，被他握住輕輕一拉，下一瞬人便已在湖心亭中?？苈淦仩恐氖衷谕ぶ惺噬献拢似鹗郎系木茐?，掀開壺蓋聞了聞，贊道：“好酒！下人們手腳也快，竟比咱們還先到這兒。”抬手給傅云書面前的酒盞滿上，“此間有風(fēng)亦有月，得與傅兄相對(duì)坐，共談話飲佳釀，亦不失為人生美事?！?/br>
    小縣令此時(shí)才從方才的迷幻中漸漸清醒過來，悶頭喝了一杯酒，才若無其事地道：“寇兄知道我的表字，我卻不知寇兄表字為何？”

    寇落苼輕呷酒水，淡聲道：“說來也巧?！?/br>
    傅云書迷惑地道：“巧？”

    寇落苼道：“我的表字與傅兄的倒是很相稱。”

    傅云書愈發(fā)好奇，問：“是什么？”

    寇落苼道：“在下表字朝雨?！?/br>
    渭城朝雨浥輕塵。

    傅云書一怔，喃喃地道：“……寇朝雨？”

    寇落苼卻只是笑，并不答話，抬手將小縣令的酒盞再度滿上，兩人碰了一下杯，寇落苼道：“方才講的那個(gè)故事不算數(shù)，我給傅兄重新講一個(gè)?！笨苈淦伿莻€(gè)老滑頭，酒香雖醇卻也不過淺嘗即止，傅云書卻老實(shí)巴交地將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打了個(gè)酒嗝，他道：“寇兄請(qǐng)講?！?/br>
    寇落苼低聲道：“我給傅兄講一個(gè)狐仙的故事?！?/br>
    “古時(shí)有一李姓書生，祖上曾是朝廷大員，卻家道中落，他自恃身份，不肯經(jīng)商，又考不起功名，只得終日以變賣家產(chǎn)為生。最后坐吃山空，除卻居住的祖宅之外，已身無長(zhǎng)物，李姓書生便盤算著干脆將這祖宅也賣個(gè)好價(jià)錢，能過一日便過一日罷。他很快找好了買主，臨搬走前，未免遺失先祖留下的值錢寶貝，他一間間房仔細(xì)地看了過去，最后來到常年上鎖的暖閣前?！?/br>
    “李姓書生之父自幼反復(fù)叮囑，決不可踏入暖閣一步，李父在世，李姓書生不敢違抗，李父走后，他便也將這暖閣拋之腦后，尋常絕想不起家中竟還有這樣一處所在，直到如今，才復(fù)又記起。但如今房屋易主在即，更加大逆不道的事都做了，還怕少這一件么？于是他便卸了鎖，推門而入……”寇落苼說到這里忽然住口，抬手又給傅云書倒了滿滿一杯酒，賣起了關(guān)子，“你猜里頭是什么？”

    傅云書乖乖地將一杯酒飲下，道：“既然是狐仙的故事，莫不成那暖閣里頭鎖了頭狐貍？”

    “是，也不是?！笨苈淦佭肿煲恍Γ澳抢镱^只掛了幅畫，畫里頭是位絕色美人兒，只是那美人兒身后，還拖了條狐貍尾巴?！?/br>
    “李姓書生一見了那畫，便被畫中人的美色所迷惑，癡癡地凝視了許久，忽然，他好像看見，畫中美人笑了一下。李姓書生登時(shí)清醒，再仔細(xì)端詳這幅畫，終于確信，畫中美人的神情，較之剛才，確實(shí)略有改變——換而言之，畫中人的確對(duì)他笑了！”說到關(guān)鍵處，寇落苼又給傅云書倒了一杯酒，“若傅兄是那書生，會(huì)當(dāng)如何？”

    傅云書連喝四杯酒，小白臉已然通紅，說話吐出的氣息里都帶著微醺醉意，他“嘿嘿嘿”笑了幾聲，大著舌頭道：“自……自然是嚇得……落荒而逃……”

    寇落苼道：“那李姓書生卻是色膽包天，他竟當(dāng)即跪在那畫前，求畫中美人兒賜他一晌貪歡。”

    小縣眼底迷霧頓時(shí)一散，瞳仁晶亮，期待地看著寇落苼，問：“那美人兒答應(yīng)了沒？”

    “書中未曾敘述，只道過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晌午，那書生才精疲力竭地走出了暖閣?！笨苈淦伒?。

    傅云書一拍桌子，篤定地道：“這就不必想了，他們肯定……”

    寇落苼一挑眉，調(diào)笑著道：“他們肯定如何了？”

    藏在肚兒里的話借著酒勁兒沖到嘴邊，脫口而出的一瞬又被傅云書險(xiǎn)險(xiǎn)吞下，睨了興致勃勃的寇落苼，鼓著腮幫子道：“寇兄以為他們?nèi)绾瘟?？?/br>
    寇落苼一本正經(jīng)地道：“興許是探討了一夜《道德經(jīng)》也未可知啊。”

    傅云書嫌棄地瞥了眼寇落苼，甕聲甕氣地道：“那李姓書生精疲力竭地走出了暖閣之后呢？”

    寇落苼道：“他走出暖閣后沒多久，那個(gè)想要買下他家祖屋的買主便找上門來，要他一同去官府更改地契，誰知李姓書生竟反悔了，兩人大吵一架，因地契尚未易主，只是口頭約定，那買家也沒辦法，只得悻悻離去?！?/br>
    傅云書笑道：“美色之惑人，尤勝阿堵物。”

    寇落苼道：“也許是探討了一夜《道德經(jīng)》，再經(jīng)仙子一番點(diǎn)撥，大徹大悟了也不一定呢？”說著又倒了杯酒，推給小縣令。

    傅云書道：“我從未聽聞過有哪個(gè)仙子竟是修歡喜道的?！钡肿】苈淦佂七^來的酒盞，晃了晃腦袋，含含糊糊地說：“我不能再喝了，再喝我要喝醉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