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頭靜默一瞬，傅大人喝道：“回來！”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王小柱閉上眼睛吞了口唾沫，念叨著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條好漢，強裝鎮(zhèn)定地推開門，道：“大人。”

    那廂的傅云書和寇落苼已各自歸位，衣服打理得整整齊齊，每一根頭發(fā)絲兒都放置得十分妥帖，好似兩人不過是湊近了談論公務一般。王小柱自覺看透事實真相，慧眼精光一亮，沖縣太爺“嘿嘿嘿”笑了笑，又沖寇師爺投去了然一眼，才道：“啟稟大人，卑職先前得了您的吩咐，同楊葉兩人一塊去了孔家，想請那孔公子來府上走一趟，誰知那孔家的門房遠遠地見了我倆就把大門緊緊關(guān)上，我們在外頭喊了半天才有人來搭理，還不等我們把來意說完，那人就說他家少爺清清白白的一個讀書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同什么殺人案件扯上關(guān)系，要我們趕緊走，要真……真想見他家少爺，就……就……”

    “少廢話，”傅云書問：“就怎么樣？”

    王小柱一顆腦袋埋進了胸前，細若蚊呢地說：“就叫縣太爺您親自登門去請?！?/br>
    傅云書尚未有什么反應，寇落苼反倒笑了，說：“這孔家人好大的口氣，怕是在這一畝三分地里當土財主當了太久，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誰了?！?/br>
    “可不是嗎！”王小柱立即附和，“仗著自己是九合縣的大戶，居然連傅大人的面子都不給！就他家兒子最精貴，又不入獄又不動刑的，問問都不行！”

    “行了，”傅云書想起先前趙辭疾的話，想必他早已預料到這個結(jié)果，孔家在九合縣橫行已久，已經(jīng)無法無天了。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問：“聽聞孔家自群鷹寨壯大后便日漸式微，那他們家現(xiàn)在主要靠做什么賺錢？”

    王小柱猶豫著說：“他家好像有一家特別大的錢莊……”

    “恒通錢莊?！笨苈淦伒溃骸翱准叶κr涉獵頗廣，絲綢米糧茶葉陶瓷，都曾沾過一手，聽說還盤過幾座青樓，如今日薄西山，主要便靠著幾家開在江北各地的錢莊吃飯?！?/br>
    傅云書好奇地問：“既然生意做得這么好，怎么就敗落了？就因為群鷹寨堵了道？孔家這么有錢，繳足了買路錢，舉族搬遷不就是了？”

    “為什么不搬家這倒是不知，興許是祖墳在這兒，風水太好舍不得挪，不過旁的在下倒是略有耳聞，”寇落苼湊近了傅云書的耳朵，壓低聲音道：“孔家敗落，與十四年前的那場謀逆大案有關(guān)?！?/br>
    十四年前的謀逆大案？

    那時傅云書還是個被西席先生死死盯著讀書、連手指都只能悄悄吮的小屁孩，能傳到耳邊的消息只有誰誰誰家的孩子寫的文章又被哪位大學士夸獎了、誰誰誰家的孩子能在七步之內(nèi)成詩一首，諸如此類，末了再補一句“再看看你”。傅云書當時真可謂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風刮在臉上都不曉得從哪個方向來，可那場謀逆案，卻深深烙刻在他平淡的記憶里。

    那段時間，老爹開始整晚整晚的不回家，傅云書掰著手指數(shù)過，最多的一次，老爹連著七天沒有回來，即便回家一趟，也是來去匆匆，連個眼神都沒空遞給傅云書一眼。他撲騰著小短腿跑去找娘親抱怨，娘摸著他的頭說，乖，爹爹有大事要辦。他再問，娘親卻什么也不肯多說了。

    他不曉得那件大事最后到底辦成了沒，只記得有一天回家，聽見老爹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嚎啕大哭，鐵骨錚錚的一條漢子，哭得比隔壁驍騎將軍家的奶娃娃奪了吃食還凄慘。他在書房門口呆呆地站在，過了許久，老爹紅著眼睛從里面走出來，看見他，摸了摸他的頭。

    此后數(shù)年，當年天大的波瀾也逐漸平息，化為史書上的寥寥數(shù)字——安王意圖犯上，帝遣將平息。

    這短短的一句話，其后掩藏的腥風血雨、陰謀殺戮，都如同老爹當年落下的眼淚一樣，悄無聲息地干涸了。

    傅云書詫異地看了眼寇落苼，低聲問：“十四年的安王謀逆案？孔家能和那扯上什么關(guān)系？”

    寇落苼道：“當時江浙的巡鹽御史，被指與安王同謀，貪污受賄用以支持安王招兵買馬，事發(fā)后全族老小統(tǒng)統(tǒng)入獄，連同以往辦的事也全被翻出來徹查——孔家恰好在不久前送了點東西上去用以打點，誰知正好就撞在了槍口上。雖說沒查出些確鑿證據(jù)，但古往今來與謀逆扯上了關(guān)系的誰能好過，死沒死透，卻也元氣大傷，孔家從此一蹶不振?！?/br>
    “我還當孔家居然有那般本事，原來同謀逆搭著的也是十八竿子的關(guān)系。”傅云書說著，忽一挑眉，睨著寇落苼，道：“不過這十八竿子搭不著的事，寇兄怎么知道？”

    “游歷江湖多年，略有耳聞罷了?！笨苈淦伒氐?，目光移向王小柱，問：“孔家人除了這些以外，還有沒有說別的？”

    他倆旁若無人地咬了半天耳朵，看得王小柱莫名臉紅，如刷了紅漆的樁子似的在一旁戳著，半晌終于被人記起，一怔，用力晃了晃腦袋，說：“沒……孔家人冷淡得很，半個字也不肯多吐。”

    寇落苼又看向傅云書，問：“傅大人想怎么做？”

    青瓷小碗在手中轉(zhuǎn)了一圈，傅云書轉(zhuǎn)手將碗穩(wěn)穩(wěn)地放回桌上，淡聲道：“既然孔少爺無事不見人，那么便去將孔老爺請來。他穩(wěn)居九合縣首富多年，本縣初來乍到，有許多問題應當好好請教一下孔員外才是?！?/br>
    王小柱得了縣太爺?shù)目谛?，撒開腿噔噔噔地跑出去了。目送著王小柱的背影遠去，寇落苼說：“孔家老頭兒愛子是假，試探是真，他想借此，將縣主的虛實探個分明。”

    “試探是真，愛子也是真?！备翟茣碱^微蹙，道：“我總覺得那個孔倫有些不對勁?！?/br>
    第23章 移尸（十四）

    寇落苼笑道：“連人都沒見著就曉得不對勁兒了？傅兄何時練就的千里眼？”

    傅云書“嘖”了一聲，沒好氣地撇他一眼，說：“據(jù)沈家夫婦所言可得知，這個孔公子對沈玨不錯，兩人之間可能又是那種關(guān)系……若沈玨真是自愿跟著孔倫，那兩人感情算是甚篤，可沈玨身死數(shù)日，孔家未曾上報失蹤，如今官府主動去詢問，也推說不見……這實在是不合常理?！?/br>
    寇落苼道：“孔家樹大根深，又盤踞九合多年，只怕與之前的幾位縣令都關(guān)系匪淺，如今傅兄新官上任，他們未曾賀喜送禮，應當是打聽清楚了傅兄你的家世，又不知你脾性如何，未免出錯，一時不敢輕舉妄動，這才按捺到現(xiàn)在。若傅兄當真親自上門，便是落了下乘?！?/br>
    “孔家這是把我當成前任縣令了，可誰叫我偏偏不姓錢……”傅云書正笑著說，忽然一愣。

    寇落苼問：“怎么了？”

    傅云書的面色漸冷，悶聲道：“他們想必已經(jīng)試探過一次了。”

    寇落苼詫異地問：“何時的事？怎么試探的？”

    傅云書嘴巴一癟，悶悶不樂地說：“我初來衙門那天晚上，有人送了個姑娘到我房里。”

    這事被當做傳奇故事，風一般地在九合縣刮過，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寇落苼看著傅云書委屈巴巴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傅云書瞥見，立時橫來一眼，“你還笑？”

    寇落苼接收到小縣令憤怒的眼神，咳嗽一聲，努力斂了笑，道：“此事在下入縣衙之前便有所耳聞，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傅云書垂頭喪氣地道：“這樣丟臉的事居然還被傳得滿城風雨，真是有辱斯文?！?/br>
    安撫地拍了拍小縣令的肩膀，寇落苼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低聲問：“傅兄那晚……可曾……嗯……被那女子占去了便宜？”

    小縣令的臉頰立時飛紅，他羞窘地一把甩開寇落苼搭在自己肩頭的手，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本縣潔身自好，自然不會……自然不會做出那等有傷風化之事?！?/br>
    寇落苼道：“遣那女子入府之人必定是想借此摸清傅兄的脾性，若傅兄笑納，那不過就是一個貪戀美色的庸才，不足以為慮?？筛敌盅赞o拒絕了，那么情況便有二，其一，傅兄是真正直，不為美色所動，其二，傅兄不過是上任之初心有忌憚，不敢放肆，此舉不過是掩飾做作而已。如今他們尚未摸清傅兄是哪一種，因此不敢輕舉妄動。”

    傅云書問：“寇兄覺得這是孔家所為嗎？”

    寇落苼沒有回答，反道：“其實現(xiàn)在想來，傅兄當初還是收下那份大禮為好?！?/br>
    傅云書詫異地道：“寇兄！”

    “假意收下，叫對方以為你不過是個好色之徒，放低戒心之后，自會露出馬腳，傅兄方有線索可察。如今他在暗我在明，他們沒有動作，我們反倒無從下手?！笨苈淦伒曊f著，一手又攀上傅云書的肩膀，小縣令此刻神情復雜，懨懨地一言不發(fā)，他一笑，握著他的肩膀輕輕晃了晃，溫聲道：“不過你嚴詞拒絕，這很好。”

    那種哄小孩兒的感覺又竄上心頭，被哄的傅云書沉著一瞥寇落苼，正欲開口說什么，門外忽然又響起了敲門聲，王小柱的聲音從外頭傳來，道：“啟稟大人，孔德已被帶到?！崩镱^一時沒什么動靜，不過這回王小柱學乖了，搓著手呆在原地等著，沒再試圖對門做些什么粗暴的動作，只是仍忍不住朝里頭張望，想透過薄薄的窗戶紙，看看里頭如今是怎樣的光景。

    門“吱嘎”一聲開了，縣太爺身后跟著寇師爺，兩人一前一后地從門檻跨出，身上穿的長衫皆是整整齊齊、服服帖帖，沒有一絲不妥，王小柱的目光在兩人身上哧溜打了個轉(zhuǎn)，立即又垂下腦袋安安分分地站著，道：“大人，孔德此刻正在廳中候著。”

    “嗯，”傅云書道：“那本縣就去會會這位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九合縣首富?！?/br>
    孔德，孔倫的老爹，九合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孔大員外，年輕時也算是一位風云人物，身上背的故事記在紙上摞起來也能出一本傳奇話本兒供人觀賞，歲月流逝，原本茂密的頭發(fā)也如光陰一般逐漸稀疏，如今佝僂著背脊，仰頭看著懸在廳中的一幅山水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