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父…哈…義父……”祁重之愴然一笑，打破了久久的沉寂，義父兩個字在他嘴里反反復(fù)復(fù)、時高時低地念叨，他好像不可置信，又好像恍然大悟。

    “我懷疑過我爹娘身邊的人，可我最不想懷疑他們身邊的人，因為祁家隱居多年，身邊相交最深的人，只有一個——張平森！”

    祁重之年方弱冠，從未單獨(dú)出過遠(yuǎn)門，武學(xué)造詣也只在中上，碰上北疆的鬼帥，只能是死路一條。他當(dāng)初一心撲在報仇雪恨上，竟未仔細(xì)想過，一個平日對他呵護(hù)有加，磕著碰著都要心疼半天的人，怎么會在明知道他一定會沖動行事的情況下，還透露給他赫戎在中原的下落，怎么會在祁重之要遠(yuǎn)去大松山時，沒有絲毫阻攔的意思？

    現(xiàn)在想來，不禁不寒而栗，倘若赫戎當(dāng)真是窮兇極惡的暴徒，那他祁重之的命，恐怕早已葬送在了半年前！

    可笑啊，太可笑了……他還自認(rèn)聰明絕頂，能騙過所有的人，誰知他自己就是一枚隨時可棄、任人玩弄的棋子！

    他雙目驀地圓瞪，彎腰“哇”地嘔出口腥甜鮮血，赫戎匆匆扶住他，被他輕卻不容置喙地推開，神情似哭又似笑：“人心、親緣、情義，哈哈……”

    一直籠罩在眼前的迷霧散開了，以一種絕對慘痛的方式。

    ——想報仇雪恨，就要鐵石心腸，否則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兇手究竟是怎樣的惡鬼。

    赫戎當(dāng)日的話浮現(xiàn)耳邊，他彼時只當(dāng)是在勸他堅韌心志，別被一次的失敗徹底擊潰，卻原來是在早有預(yù)料地教會他，如何在大悲一場后，迅速變得麻木不仁。

    “你早就知道了。”

    只有他一個人被蒙在鼓里。

    他倒不怪赫戎沒有事先提點(diǎn)他，這種事情，除非他親耳從孟凡林口中得到確認(rèn)，否則就算天王老子來跟他說：你義父就是你的仇人。他也不會相信。

    何況是總在被他算計的赫戎。

    他強(qiáng)迫自己挺直了脊柱，不肯接受旁人的攙扶，拖著鉛重的步子，慢慢往前行走。

    赫戎無聲無息跟在他背后，是一尊鐵鑄的守衛(wèi)。

    夕陽精疲力竭地向下沉去，拖長二人細(xì)瘦伶仃的黑影，祁重之頭也不回地走向前方未知的幽暗，任由身上的光亮被點(diǎn)點(diǎn)吞噬、一去不返。

    可他即便心血耗盡，步履搖曳，也絕不肯脆弱地倒下。他那一根單薄的脊梁骨支撐住了千鈞之力，是彎折不了的奇跡。

    這世上沒有哪怕一件事是能真正逼潰人心神的，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應(yīng)當(dāng)由自己來驅(qū)使。

    赫戎望著他，就像望著十多年前的自己，他的父親曾告訴他，欲想成事，必要勘破萬物生死，做一個凌駕于眾生之上的神靈。

    祁重之的義父也告訴他，欲想成事，必要勘破天性人理，做一個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的禽獸。

    可赫戎終究成不了神靈，祁重之萬死也做不成禽獸。

    他們都是破而后立的普通人，從相隔甚遠(yuǎn)的兩條岔路上，天命使然地匯聚到了一線。

    入夜了，兩人歇在一顆樹后，他們的肩膀牢牢靠在一起，是因為如此，祁重之才能從赫戎身上汲取上一點(diǎn)兒微不足道的人氣，以確定自己還活著。

    他剛剛說餓了，但赫戎沒有動，樹林里的野物有不少，他猜測赫戎必定聽見了，大約是不想讓他離開視線范圍，才不肯孤身去打獵。

    于是他便沒有再提，饑餓讓他異常清醒，沒有絲毫的睡意。

    “我想聽故事，”他說，“聽你在北疆的故事?！?/br>
    “我能有什么故事？”

    “你怎么沒有，”祁重之輕笑，“大將軍，我可是聽你的故事長大的?！?/br>
    赫戎有一瞬的茫然，不知該從哪里講起，他自認(rèn)為沒有什么值得記述的經(jīng)歷，他的過去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戈壁，唯一算得上精彩的，或者是曾征戰(zhàn)沙場、屠戮人命的血腥歷史，可他不覺得這些是能說給祁重之聽的故事，他也確信，祁重之不會想聽這些。

    那他想聽什么故事呢？

    “我……”他微微動唇，言語間幾分猶豫，“我喜歡豬牙花，它是紫色的，也好像是白色的，是我見過最好看的花?！?/br>
    “我阿爹，在我十歲那年的生日慶宴上，送了我滿滿一草坪的豬牙花。我那時還沒有見過野豬，所以一直認(rèn)定，它們的牙齒就是紫色的，所以我也喜歡野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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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第四十三章

    祁重之輕輕一笑，無法想象十歲時還懵懂可愛的小赫戎是什么樣子：“然后呢？”

    “那是我過的最后一個生日，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豬牙花，不過學(xué)會打獵后，野豬倒是獵過不少，只是我一度不相信那就是野豬，因為它們的牙齒都是白的?！?/br>
    赫戎明顯不會講故事，情節(jié)十分顛倒，基本是臨時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但祁重之不在意，他聽得很入神。

    “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阿爹曾經(jīng)去過中原，帶回來一件神秘的圣藥，聽說能讓逝去的人起死回生，讓斷了手腳的人重新生長。那時的中原在我們眼中，是一汪充滿危險的深潭，能完好無損打個往返的人，是北疆的勇士。我阿爹被國君封為神殿的巫師，過不幾年，我出生了，被族民奉為神使，阿爹的功勞最大，就又被擢升到了國君座前?！?/br>
    “他為什么功勞最大？”祁重之不可思議，“因為生了你？”

    赫戎點(diǎn)頭，似乎并沒發(fā)覺這其中的邏輯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祁重之張了張口，不知該從哪里去評價，只得轉(zhuǎn)言問：“他帶回的藥，其實就是你身上種的蠱毒，對嗎？”

    赫戎不輕不重嗯了一聲：“我們并不畏懼生死，除非是活著時就心中有愧的人，否則死后，都是能歸于天地，回到神靈身邊的。當(dāng)初北疆的戰(zhàn)亂頻繁，急需一名可以帶兵打仗的將領(lǐng)出現(xiàn)，國君想封阿爹為將軍，但他拒絕了，他說，天神已經(jīng)有了指定的人選，圣藥就是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br>
    被神選定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年不過十歲的赫戎。

    他雖然年紀(jì)小，但已經(jīng)在族中積累了足夠的威信，比起八面玲瓏的成年人，族民們似乎更愿意相信一名稚齡幼子，而對于國君來說，尚處在天真無邪階段的孩子，也更容易被掌控。

    就這樣，還在豬牙花叢中放肆打滾、糾結(jié)野豬牙齒究竟是紫是白的赫戎，命運(yùn)在幾個大人的唇舌間，就輕而易舉地被定下了。

    外頭的人在山呼海喝，都認(rèn)為這個孩子將來會帶領(lǐng)他們走向安穩(wěn)的光明。赫戎在無數(shù)只火把簇?fù)砥鸬拈L廊間茫然走過，仰頭去問牽著他小手的父親：“阿爹，我做大將軍了嗎？”

    父親說：“不，你還不是，但你很快就會是了，只要過了今夜?！?/br>
    赫戎不懂，可他仍舊興奮，沒有哪個男孩子不想做大英雄，他也想。

    于是他重重點(diǎn)頭：“嗯！我聽阿爹的話！”

    祁重之枕著他寬厚的肩膀，心中五味陳雜，小小的赫戎或許不知道，他滿懷期待的那一晚，實則整夜都是可怖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