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百年間，他淪落鬼市，四處尋訪，早上出去，午時(shí)回來。

    他想找到他們。

    他……他還想讓張霞來當(dāng)老板娘。

    他要讓他們住得舒舒服服安安穩(wěn)穩(wěn)的，等到大家伙都聚起了，他就帶著客棧找個(gè)漂漂亮亮的，有山溪的地方住下來，再種幾枝桃花。平常釣釣魚，釣完了拿回去，再燒倆好菜，叫上兄弟幾個(gè)一道兒喝酒。

    這一箱子一箱子的尸塊，都是他的戰(zhàn)友。

    “你說得沒錯(cuò)?！遍愂谰壙聪蝰R懷真，“這客棧里里外外就是口兇棺?！?/br>
    “因?yàn)檫@是他們的安息之處?！?/br>
    第149章 光照無間

    整個(gè)客棧都出奇地安靜了下來。

    喬晚心里沉甸甸的。

    真相太過沉重。

    一將功成萬骨枯。

    不論結(jié)果如何, 戰(zhàn)爭帶給人們的只有無意義的犧牲和無邊無盡的傷痛。

    郁行之抿緊了唇，胸中突然冒出了股困惑。

    盧長老和他們，他們善道書院現(xiàn)在做的, 當(dāng)真就是對(duì)的嗎？可是, 都到了這個(gè)地步, 讓他們放棄，叫他們?cè)趺锤市模?/br>
    王如意愣了愣, 猶豫了一會(huì)兒, 默默伸出手蓋住了閻世緣的手背：“閻老板……”

    傷疤被血淋淋的揭開, 閻世緣苦笑：“如意，我沒事?！?/br>
    “這就是這口兇棺的真相?！崩刈⒁? 閻世緣定了定心神, 抬眼問馬懷真：“道友可還有什么不解之處?！?/br>
    馬懷真沉聲：“我知道了, 多謝老板愿意告知這事的來龍去脈。不過有關(guān)鬼市，我還有一問, 希望老板能告知”

    閻世緣：“道友但說無妨?！?/br>
    馬懷真道：“聽老板你的意思, 你在這鬼市里待了已經(jīng)有上百年，那老板你知不知道那座佛塔究竟是怎么回事？”

    閻世緣思忖道：“我只知道鬼市供奉這些邪佛，至于為何供奉這些邪佛, 背后又有誰在主持供奉這些邪佛，就無從得知了?！?/br>
    “不過，這佛塔附近住了一戶楚姓的人家，家主叫楚永生, 這家有一對(duì)兒女，平常有事沒事兒就愛進(jìn)塔里玩, 前段時(shí)間，應(yīng)該是三個(gè)月前吧, 這家大女兒在塔里失蹤了，這段時(shí)間，做弟弟的一直在找阿姊。道友不妨去這戶人家家里問問?！?/br>
    馬懷真頜首：“多謝閻老板解惑。”

    說完，一轉(zhuǎn)輪椅，沉聲道：“走。”

    喬晚一愣：“走？”

    “去佛塔?！瘪R懷真轉(zhuǎn)動(dòng)輪椅，頭也沒回：“既然心里有疑惑，那就親自去看看。”

    這果斷的語氣，真利落的身姿，還有這沉著冷靜的氣度，頓時(shí)震住了喬晚、王如意和郁行之三人。

    郁行之剛往前一步，男人眼角余光一瞥：“你倆留下，我和陸辭仙過去?！?/br>
    郁行之臉色微變：“前輩不愿我一塊兒去？”

    馬懷真一頓，目光肆無忌憚地在郁行之身上掃了一圈兒，扯著唇角笑道：“你確定要這么和我們過去？”

    像是又想到了什么，男人隨手往懷里一掏，摸出倆瓷瓶。

    一人一個(gè)，分別丟到喬晚和郁行之懷里。

    “拿過去擦?！?/br>
    生骨凝肌丹？

    看清手里這瓷瓶，郁行之默默攥緊了。

    “怎么？”馬懷真眼角余光一瞥，“不樂意用？”

    郁行之默默無言，自嘲般地一笑，平常陰狠俊俏的眉眼里染上了點(diǎn)兒落寞：“前輩誤會(huì)了，晚輩不是不愿意用，而是，如今成了這幅模樣，不必浪費(fèi)了這好藥?！?/br>
    生骨凝肌丹顧名思義，能生骨凝肌，不過他傷得太重，又是被咬成了這樣，尸毒入骨，基本上已經(jīng)沒了痊愈的可能。

    將瓷瓶原封不動(dòng)地遞回給了馬懷真：“這藥前輩還是拿回吧?！?/br>
    他自負(fù)容貌俊美，年紀(jì)輕輕，修為已經(jīng)是同輩中的翹楚?，F(xiàn)在斷了一條腿，沒了胳膊，引以為傲的容貌也毀了，出去以后怎么跟盧長老交代都是個(gè)問題。

    馬懷真似笑非笑：“這幅模樣？聽你話里這意思，是看不起我了？”

    男人這么一說，郁行之這才猛然意識(shí)到，面前男人也是個(gè)殘障人士，缺了一條腿和一條胳膊，毀了半邊臉?？赡苁且?yàn)轳R懷真他打進(jìn)入鬼市起，就姿態(tài)強(qiáng)硬，雷厲風(fēng)行，竟然讓人一時(shí)間忘記了這是個(gè)只能坐輪椅的修士。

    “晚輩不是這個(gè)意思?！?/br>
    “如你所見，我和你一樣缺了一條胳膊，斷了條腿?！瘪R懷真笑道：“可我現(xiàn)在不還活得好好的?！?/br>
    “既然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鬼養(yǎng)，就好好療傷老實(shí)在客棧待著?！币稽c(diǎn)兒沒顧忌殘障人士的意思，馬懷真嗤笑道：“有這時(shí)間傷春悲秋，不如好好想想以后要做點(diǎn)兒什么?！?/br>
    郁行之臉色微微一變。

    長這么大，他還沒這么不客氣地被人懟上一頓。如果擱在之前，以他的性格肯定不服氣。但現(xiàn)在，他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郁行之半闔上了眼。

    馬懷真說得沒錯(cuò)，他的確不甘心，就算成了這幅模樣他還是不甘心。

    要說郁行之，仗著輩分高，修為高，臉好，一直以來都是眼高于頂，那xx看人，仇家基本上和喬晚一樣，拎出去能繞昆山一圈兒。這回一朝不慎，淪落成了殘障人士，肯定少不了來尋仇的。

    既然不甘心接受這命運(yùn)，還不如好好想想，郁行之默然道，沒了這條腿和這條胳膊，他以后還能干什么。

    “走了?！笨戳搜圻€在發(fā)愣的喬晚，馬懷真催促道。

    臨出門前，想到那抹青衣染血的背影，喬晚糾結(jié)了一秒，還是沒忍住，回過頭了：“閻先生，請(qǐng)問您聽說過孟廣澤這個(gè)人嗎？”

    “孟廣澤？”閻世緣微愣，“我沒聽說過這人?！?/br>
    喬晚微微一愣：“我明白了，多謝閻先生?！?/br>
    馬懷真和喬晚一走，郁行之朝閻世緣微微頜首，徑直走上了樓。

    王如意懵了半秒，扭頭看閻世緣，擔(dān)憂道：“閻……老板？”

    閻世緣搖頭：“如意，我沒事。回去休息吧?！?/br>
    說完，沉默地將地上散落的柳木箱扶好，緩緩走上了樓。

    昔日的戰(zhàn)友被酆昭煉化，大多都成了兇尸，當(dāng)初他修建這口棺材，也有壓制他們的意思在其中。

    未來，他還會(huì)帶著這口兇棺，這座墳，一直找下去。

    閻世緣離開之后，王如意也上了樓。

    在郁行之門口，敲敲了門。

    雖說聽了馬懷真的話，決定要為將來好好打算，但回去之后，在床上坐了半天，也沒想出個(gè)所有然，一向脾氣暴躁的善道書院二師兄，脾氣更暴躁了。

    “王姑娘?！甭犚婇T口的動(dòng)靜，郁行之拉開了門，面色難看，口氣冷淡：“這么晚了，不回去休息來找我干什么？”

    但面前這干癟女尸像是一點(diǎn)兒都沒看出來，認(rèn)真道：“我來看看你?！?/br>
    “看我？”一句話撞上了槍口，郁行之諷刺道：“看我如今這幅模樣嗎？”

    王如意困惑地?fù)蠐项^：“你這幅模樣怎么了？挺好看的啊。反正比我好看多了。”

    郁行之一頓，難得正眼多看了眼面前的“少女”。

    勉強(qiáng)稱得上少女，雖然長得丑，卻還是穿著件嫁衣，頭上斜插著根金步搖。意識(shí)到自己的語氣，對(duì)個(gè)姑娘來說的確有點(diǎn)兒傷人了，郁行之沉默了一回兒，問：“我當(dāng)真這么覺得？”

    王如意：“你低頭?！?/br>
    “你看，”王如意往后退了一步，皺起眉認(rèn)真地端詳了一會(huì)兒，伸出手，在郁行之面前比劃了一下，蓋住了那半張血rou模糊的臉，“只要擋住這兒就行了，畢竟你那半邊臉那么好看?！?/br>
    如果王如意不假思索地說，他這幅模樣挺好看，郁行之或許還會(huì)冷笑，這話說出去連他自己都不信。但王如意偏偏沒這么說，還直言不諱，讓他把那毀容的半邊臉擋起，這就顯得“那半邊臉那么好看”就顯得有可信度了不少。不得不承認(rèn)，這句話極大地安慰了自尊心受挫的郁行之。

    這小干尸，也沒那么丑。

    青年陰狠冷戾的臉，難得柔和了不少，隔了一回兒，抿唇道：“多謝?！?/br>
    王如意趕緊擺擺手，往郁行之身后看了一眼：“我能進(jìn)去嗎？”

    郁行之看了王如意一眼，退了一步：“算了，你進(jìn)來。”

    ……

    想到孟廣澤，喬晚有點(diǎn)兒出神，一邊想，一邊默不吭聲地摸了摸左臂上的傷。

    這還是之前在廟里為拖孟滄浪的時(shí)候傷到的。

    原本走在前面兒的男人，就跟腦袋后面兒長了眼睛一樣。

    馬懷真微微斜眼。

    少年兩眼清明，若有所思地摸上了左臂上的傷口，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左臂這一整條胳膊，血rou剝離，露出森森白骨，這一路走過來，竟然也沒聽到這少年吭一聲。

    “這傷？”

    喬晚如夢(mèng)初醒，簡單解釋道：“當(dāng)初在廟里傷到的?！?/br>
    一路走過來沒喊疼，這份硬氣的確是個(gè)漢子。

    比他手下那批不爭氣的暗部弟子反倒還硬氣點(diǎn)兒。

    想到這兒，馬堂主忍不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人狠話不多，能力也不錯(cuò)，要是能替他做事的話。

    信奉物盡其用，心狠手黑的昆山煞神，宛如貪婪的資本家開始一本正經(jīng)，毫無心理壓力的思考著挖墻角，叫面前這陸辭仙來給自己打黑工的可能性。

    這陸辭仙好像是……不平書院的吧？

    雖說喬晚修為不怎么樣，但用起來還挺順手，各種意義上的，自從這混蛋下山之后，再也找不到這么趁手的劍，馬懷真還為此遺憾了一段時(shí)間。

    要知道在北境戰(zhàn)場中打滾摸爬出來的，已經(jīng)修煉到戰(zhàn)友殞命于自己眼前而面色不改的鐵血爺們兒，能為個(gè)小輩之死而熬紅了眼這是多了不得的一件事。

    客棧離佛塔并不遠(yuǎn)。

    還沒走兩步，喬晚和馬懷真就到了閻世緣口中的楚姓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