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沒有說話，默默地注視著他的契約者，這位總是帶著微笑面具，黑蝶傍身的魔鬼。魔鬼在他冰藍的瞳孔中終于漸漸收起了微笑，變得陰郁森冷，像拔出鞘的淬血刀鋒。

    許久。

    “我沒有名字。”魔鬼說，“我早就失去了它?！?/br>
    國王微微一愣。魔鬼的聲音很平靜，但是國王卻分明感覺在他的話里帶著鋪天蓋地的血腥。月光偏轉(zhuǎn)，魔鬼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中，國王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覺到他靜默地站在那里，沉寂而又滿心憤怒。

    房間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

    “那算什么?！眹踺p描淡寫地說道，“一個名字而已，你要什么？”

    魔鬼看著他，意識到國王沒有開玩笑，于是一下子大笑起來。

    空氣中的凝固與沉寂一下子被打破了，魔鬼又恢復了那副風度翩翩的樣子，他笑著向國王鞠躬：“那就請您在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幫我將我的名字拿回來吧，我親愛的陛下?！?/br>
    “好?！?/br>
    第119章 煉金師的輝煌

    “這里就是城堡的船塢？”

    國王迎著風站在一處平整猶如看臺的石頭上, 從高處向下俯瞰。黑石城堡是以一座又尖又陡的巨大山峰為骨架，建立起來的。整座城堡遠觀就像一片直指蒼穹的鐵槍林, 塔尖與大大小小的峰尖錯落混雜。

    魔鬼帶國王來到的地方, 是城堡的西側(cè)，這里有一面巨大的山壁，像被人劈過一般豎直向下。山壁之下, 是一片蔓延出去連綿不斷的礁石荒野。完全看不出來任何能夠與船塢畫上等號的地方。

    “是的，陛下?！?/br>
    魔鬼眺望著這一片荒灘，似乎想起了往日的光景。他拉起國王的手，讓國王去觸碰山壁。

    “它已經(jīng)感應到您的到來了?！?/br>
    國王將手按在山壁上，感受到一股震動從很深很深的地底, 透過山石傳遞過來。震動中仿佛蘊藏著說不出的喜悅。

    “它等您也很久了?！蹦Ч碚f，“請您下令吧。”

    他將白骨權(quán)杖遞給了國王。

    不知道什么時候, 黑色的蝴蝶已經(jīng)盤踞在國王與魔鬼周圍。風刮動國王的銀發(fā), 他收回按在山石上的手，接過了魔鬼遞給他的白骨權(quán)杖。在國王的指上，那枚權(quán)柄象征的骨戒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了新的變化，骨戒上的花紋變得比以往更加繁復。

    魔鬼的目光從那枚戒指上一掠而過, 他握著黑傘在心中輕輕哼著古老的旋律。

    貪婪與不義之財和傲慢與審判不詳?shù)臋?quán)柄已經(jīng)歸位，重新融合在一起了。這一次, 當初那些家伙又將如何來阻止他和他的陛下呢？

    “被遺忘之物, 皆當破土而出?！?/br>
    魔鬼聽見身邊的國王下達了命令。

    天空中蒼白的冷月光芒凝聚成一束，匯聚在一起，從天空中霍然貫落, 像神明的利刃從空斬下，切開了堅硬的巖石。

    千仞之峰附近的羅格朗第一軍事部門基地，正在開采山石的骷髏們從山峰上滾落而下。冶鐵部門中的鐵匠們站在火爐前，看到自己放在案上的錘子和鐵片被震動得跳起來，叮當作響。實驗場上的軍事設計師不得不抓住沉重的鐵炮才能夠在地面的顫動中站穩(wěn)腳跟。

    所有人齊齊望向光柱貫落的黑石城堡，不知道哪里發(fā)生了什么。

    “部長！部長你看！”

    一名軍事設計師忽然大喊起來，他伸出手指著天空。

    “天——天破了！”

    他的聲音又尖又利，既恐懼，又震撼。

    所有人都聞聲抬起頭。

    只見暗紅的天幕中，光柱已經(jīng)漸漸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天空上再一次出現(xiàn)了一道深紅近黑的裂縫，裂縫中有一線熔金般的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最終天幕終于承受不住，被阻隔的東西迸發(fā)出來。

    那一瞬間，勞爾只覺得自己看到了一條長河。

    不是天外的銀河從那裂縫里奔流而下，而是如厚土龜裂，千萬年來被壓抑在大地深處的巖漿咆哮著洶涌而出，化為了一道瀑布，將天與地連接了起來。和那一道巖漿長河比起來，以往從天空中落下的硫磺火雨瞬間都變成了毛毛小雨。

    熔漿長河瀑布般地落向黑石城堡。

    所有人耳中只聽得那海浪般嘩嘩的水聲，面面相覷，驚駭莫名。

    擦咔。

    一聲輕微的聲響，魔鬼撐開了黑傘，舉在國王頭頂，替國王擋住了雨點般的巖漿。他們站的地方剛剛好，在刀削般的崖壁上，而巖漿瀑布就從他們頭頂懸落下去，源源不斷地灌進山崖底下的荒石灘。

    億萬年才能夠完成的滄海桑田在國王面前上演著。

    隨著巖漿的填灌，在這黑石絕壁之下竟然逐漸地出現(xiàn)了一個越來越大的巨湖，它向外不斷侵吞，如干涸的海床緩緩復蘇。從高空灌落的巖漿拍起千層巨浪，聲勢浩大地撞擊在堅硬的崖壁上，滾雷般隆隆不絕。

    “沒有江海哪里稱得上船塢？”

    魔鬼帶著笑為國王解釋。

    國王注視著那漸漸積蓄起來的巖漿火海，在火海中有巨大黑影緩緩向上浮起。

    勞爾他們看不清剛剛月光柱落下后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國王和魔鬼卻看得一清二楚。那光柱如劍般地切割開了地面堅固的巖石，有什么東西正在從地底緩緩升起。

    ——那就是城堡的船塢。

    “嘩啦”“嘩啦”，巨大的水聲中，被埋葬在地底多年的船塢破開了浪頭滾滾的火海，一點一點地出現(xiàn)在國王的面前。

    龐然的船塢兩側(cè)的墻高如小山，前后端敞開，它浮在火海之上，形如一艘巨大的凹字形平定船。在船塢之上，縱橫分開許多封閉的艙格。金屬絞輪轉(zhuǎn)動，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音，船塢的水艙一個接著一個打開，巖漿順著設計精巧的排水槽從前后端嘩嘩地排出。隨著巖漿逐漸被排凈，整座巨大堪比小城鎮(zhèn)的船塢徹底重見天日。

    “您的戰(zhàn)艦來了?！?/br>
    魔鬼舉高了傘，抬頭望向高空對國王說。

    此時黑石城堡西側(cè)的這一片荒石灘已經(jīng)被巖漿覆蓋，成了一片熔金之海。天空中落下的巖漿漸漸地變小，最后從江河瀑布變成了瓢潑火雨。

    而從裂縫中，幾點黑影駛出，朝著黑石城堡而來，越來越近。

    國王仰起頭，他有些明白了，魔鬼為什么說，它們能夠給領(lǐng)主們一個驚喜。他的瞳孔中印出了逐漸放大的戰(zhàn)艦影子。

    從黑石城堡到軍事重工業(yè)基地，所有人都在仰望天空，他們看到了——

    惡龍。

    ………………

    格蕾拉女巫和霍金斯船長站在甲板上，水手們東倒西歪。在他們駕船行駛進出現(xiàn)在外海上的漩渦之后，眼前就變得一片漆黑。耳邊只聽得隆隆的水聲，幽靈船被一層圓罩般的黑霧籠著，他們不清楚外面的水聲是什么，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時間仿佛過去了足有一世紀那么長。

    漸漸地，那種不斷旋轉(zhuǎn)的眩暈感終于消失了，船身一震之后，他們感覺自己從那隧道般的漩渦中沖了出來。

    籠罩在幽靈船上的濃稠黑霧流水般滲透進幽靈船船身的各個縫隙里，格蕾拉和霍金斯他們眼前漸漸不再漆黑一片。

    他們來到了地獄。

    在這個認知掠過腦海中的時候，他們很快就又意識到了自己正懸浮于天空之中。頭頂是暗紅壓抑，仿佛觸手可及的天幕，而一輪又細又彎的巨大冷月就懸掛在距離他們好像不遠的地方，有大團大團的火球從他們周圍落下，空氣又冷又干，還飽含著硫磺的嗆鼻味道。

    在格蕾拉迅速觀察這真正的地獄時，她聽到了海盜們的驚呼。

    “珍妮？珍妮？”

    格蕾拉感覺到什么，她下意識地在甲板上走了兩步，呼喚起與她有著特殊契約的幽靈船自主意識。

    珍妮沒來得及回答她，格蕾拉就已經(jīng)看到了幽靈船上產(chǎn)生的變化。

    甲板一片接著一片地翻轉(zhuǎn)，液態(tài)的金屬不知道從哪里流出，覆蓋上了那一塊塊拼接而起的木板。有些海盜猝不及防之下，從甲板上掉進船艙里。就在海盜們的驚呼聲中，古老的幽靈船就像擦去了厚厚的一層灰塵，露出了嶄新的光輝。

    在短短的瞬息之間，古老的木船就變成了他們從未見過的黑鐵巨船。

    “怎么回事？”

    霍金斯將手放到了欄桿上，冰冷的觸感告訴他，他的視覺沒有出錯，欄桿已經(jīng)變成了冷冰冰的金屬。

    格蕾拉沒能夠從珍妮那里得到回答，因為變化還在繼續(xù)。

    一連串“咔嚓”“咔嚓”的齒輪轉(zhuǎn)動聲響起，在海盜驚訝的目光中，幽靈船船體的每一塊結(jié)構(gòu)都在迅速變化擴大，給人的感覺就像蜷縮已久的骨骸正在一節(jié)一節(jié)地重新蘇展開。甲板延伸，桅桿拔高，龍鱗般的巨帆自動升起，而在船身的兩側(cè)，傾斜下垂的船槳自動向上揚起，液態(tài)的金屬同樣覆蓋了它們。

    船槳出現(xiàn)了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變化，它們并攏在一起，形成了如蝙蝠羽翼般的鐵骨，黑鐵薄薄地蔓延，覆蓋在那些鐵骨架上，如風帆也如翼膜。等到最后一片薄翼重組完畢之后，在船身兩側(cè)展開的是巨大無比的雙翼——這哪里是蝠翼，它如此猙獰巨大，像極了傳說中的惡龍。

    的確是惡龍。

    船體仍在變形，船身的龍骨上彎，船艏仿造惡龍而造的撞角在這一刻變得栩栩如生，猙獰威嚴好似惡龍重生。金屬機關(guān)轉(zhuǎn)動，船艏的龍頭發(fā)出了驚駭人心的怒吼。

    蒙塵千年，有朝一日終于塵埃褪盡，千年前煉金師們的禁忌之作終于再次得以重現(xiàn)世間。

    這是在諸神盛行的時代里，使高高在上的神明第一次真正驚駭震怒的凡人之作。

    龍翼戰(zhàn)艦。

    任何人只要看到它，就絕對不會懷疑，為什么在傳說時代中，煉金師們會被視為人類最強的力量。他們擁有超乎想象的智慧，擁有絕妙的構(gòu)思，狂妄的驕傲。當惡龍從人們頭頂飛過的時候，普通人顫栗匍匐在地，而煉金師們卻描摹下了惡龍的形狀，狂傲地打造出了屬于人類的羽翼。

    他們是傳說時代里人類的天才代表。

    他們打造出了龍翼戰(zhàn)艦，為人類插上了翱翔天空的翅膀。

    四艘龍翼戰(zhàn)艦并列于天空之中，投下巨大的陰影。黑石城堡的龍首感應到了什么，再一次昂起，對天咆哮。

    天上地下，皆是龍鳴。

    太古的磅礴造物震懾千年后的觀者，巖漿奔騰匯聚成浩浩江海，凡人奴駕惡龍矯行于天幕之中。

    所有沉睡的，潛伏的，被埋葬的都終將破土而出，浴火重生。

    第120章 地獄宴會

    戰(zhàn)艦緩緩地從天空中落下時, 就像一片厚重的烏云聾了下來。黑鐵龍翼扇動機括摩擦，帶起能夠?qū)⑷斯紊咸炜盏娘Z風。魔鬼手腕穩(wěn)穩(wěn)地撐著傘, 另外一手攏住國王, 颶風到了他面前就自動地消失了。

    城堡里那些飛扶壁的鐮鼬骨翼再一次扇動起來，嗚嗚的聲音像某種久違的號角，從城堡里一層層地傳遞而出。

    戰(zhàn)艦的龍翼微微收攏, 猙獰的巨船像突然溫順起來的馴龍，從天空中落下擦著近乎垂直的斷崖而過。國王清楚地看到了船身鐵甲與羽翼上金屬特有的寒光。很快，戰(zhàn)艦就穩(wěn)穩(wěn)地停到了火海中船塢最前面的艙格。

    站在甲板上的海盜們摘下帽子，朝著國王歡呼著揮舞。

    這些沃爾威的海盜們咧嘴笑得開心，不覺得幽靈船變成這樣有什么不好, 甚至頗有些引以為豪的樣子。

    等到最后一艘船落下，魔鬼才松開手, 他合起黑傘, 提著傘漫不經(jīng)心地在巖壁上一點。一圈無形的黑霧漣漪般蕩開，緊隨著就是齒輪絞動的聲音從他和國王站立的平臺后傳來，腳下的巖石微微顫動。

    機關(guān)觸動，原本光滑的崖壁上巨石一塊接著一塊地凸起, 從上到下，連成了一條通往船塢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