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細回禮，上下打量人。甄秀清是典型的姑蘇美人，穿了件梅花紋的夏衫，領(lǐng)口亦是一朵暗梅，溫婉秀麗，舉止端莊，雖出身商戶，但教養(yǎng)極好，并不給人一種銅臭之氣。

    在蘇細打量甄秀清的時候，甄秀清也在打量蘇細。甄秀清從未見過像這樣驚艷的美人。正是晚霞日落之時，美人立于檐下，其身后是流漱旖色，霞綃夕陽，碎若花衣，可不管這件花衣何等艷麗，落在她的身上，都變成了陪襯。

    甚至當(dāng)蘇細取下帷帽時，甄秀清的目光便再不能從她身上移開。

    甄秀清一直都以為，自家表哥娶的應(yīng)當(dāng)只是一個艷俗且市儈的外室庶女，可她沒想到，這位外室庶女，居然生得如此美艷嬌滴。

    曲氏似有所感的朝甄秀清看一眼，然后拉過她的手背，輕拍了拍。

    甄秀清垂著眼眸，往曲氏身邊貼了貼。

    注意到兩人的小動作，蘇細下意識輕挑黛眉，然后嬌笑道：“不知舅母和舅舅，還有表妹過來，也沒準(zhǔn)備什么好菜。”

    “養(yǎng)娘，趕緊讓人去買些好菜來，讓舅舅和舅母，還有表妹嘗嘗我們這里的好味。對了，再把客房打掃出來，天色不早了，舅舅和舅母定還沒有尋到住的地方吧？”

    方才從院門口進來，蘇細隨意瞥一眼曲氏坐的馬車，上頭的箱子還沒卸下來，定是進了城直接來的這邊。

    養(yǎng)娘一應(yīng)聲的去了，蘇細又詢問素彎，“素彎，郎君今日去何處了？怎么還沒回來？”

    “郎君晨間出的門，說是有事，奴婢也不知是什么事?！?/br>
    蘇細想了想，道：“興許是又出門釣魚去了?！碧K細話剛剛說罷，那邊院門口便傳來了動靜，然后是盲杖敲擊在青石板磚上的聲音。

    “表哥！”

    蘇細還沒動，那邊甄秀清已經(jīng)提了裙子出去迎人了。

    男人穿一件玄色長袍，手執(zhí)青翠盲杖，臉上是那條慣用的白綢。細薄晚霞之中，男人微偏頭，朝甄秀清說話的方向微偏了偏頭，不確定道：“清清表妹？”

    “嗯。”甄秀清臉蛋紅撲撲地點頭，任誰都能看出其眼中的綿綿情意。

    清！清！表！妹！

    蘇細rou笑皮不笑，她提裙，踩著腳上的繡花鞋，慢吞吞走過去，小嗓子黏黏糊糊，“大郎回來了呀。真是的，這一日都去哪了？你看，清清表妹來了你都不知道?！?/br>
    蘇細咬著一口小銀牙，“清清表妹”四個字就像是要被她咬碎了吞下去。

    站在蘇細身后的素彎伸手掩了掩唇。哎呦，自家娘子這醋味，都快要飄到隔壁院子里頭去了。

    “我在姑蘇聽說顧家出事了，實在是擔(dān)心表哥，所以才央了母親和父親一道來?！毙”砻貌粌H連臉上都透著擔(dān)憂，聲音里更是憂慮至極。

    顧韞章拱手道：“勞煩表妹惦念，一切安好。舅舅與舅母呢？”

    “在堂里呢?！闭缧闱迳锨?，正要抓顧韞章的寬袖帶人往堂上去，那邊蘇細已經(jīng)上去，一把挽住顧韞章的胳膊，嬌嬌俏俏道：“大郎，我?guī)闳ヒ娋司撕途四浮！?/br>
    甄秀清站在一旁，看著自己落空的手，收回后跟了上去。

    ……

    將甄氏一家安頓好，折騰了半日的院子方歇。

    “清清，清清，一晚上卿卿我我的！他怎么不親親我呢？”蘇細擰著手里沒眼睛的小人偶，使勁一頓戳。戳累了，又把小人往榻上一扔，提著裙上去，赤腳就是一頓踩。

    夏日晚間沒什么風(fēng)。蘇細收拾完小人偶，累出一身香汗，她用帕子擦了擦臉，一抬頭便看到顧韞章站在書房門口，也不知與那甄秀清正說些什么話。

    小表妹笑得比花還燦爛。

    蘇細盯著盯著，怒從心中起，猛地從榻上跳下去，連鞋襪都沒穿，拿了自個兒的琵琶出來，“鏗鏗鏘鏘”就是一陣亂彈。

    養(yǎng)娘聽到聲兒，捂著耳朵進來，“娘子，您做什么呢？”

    蘇細心中氣悶，下手越發(fā)重，“彈琵琶！”

    養(yǎng)娘捂著雙耳，朝外看一眼。那邊甄秀清似乎也被擾得不行，正蹙眉朝這邊看過來，然后沿著游廊，一路行來，與養(yǎng)娘行禮道：“mama?！?/br>
    身后琵琶聲一停，養(yǎng)娘的耳朵嗡嗡的，也沒聽到方才甄秀清說了什么，只與甄秀清回禮道：“表小姐?！?/br>
    甄秀清微微一笑，朝養(yǎng)娘身后偏了偏頭，“不知嫂嫂彈的是什么曲兒？這么熱鬧。”

    蘇細抱著琵琶過來，皮笑rou不笑，揚聲道：“這首曲子，叫君瞎！”

    正站在書房門口的顧韞章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盲杖。

    一旁養(yǎng)娘暗自嘟囔，“不該叫君瞎，該叫耳聾。”然后又伸手揉了揉自個兒的耳朵。

    甄秀清的臉上依舊帶笑，“早就聽說嫂嫂的琵琶彈得極好，今日一聞，果真人間難得?！?/br>
    蘇細抱著琵琶半倚門框，她身上只穿一件薄衫，肌膚瑩玉，青絲如墨。美人勾著發(fā)尾，輕輕纏繞，聲音黏膩如蜜，“表妹謬贊，其實我呀，不止琵琶彈的人間難得，人，也是人間難得的。”

    甄秀清盯著面前的蘇細，笑道：“牡丹雖艷，但太過張揚?！?/br>
    蘇細也笑，“冬梅雖秀，但實在寡淡?！?/br>
    養(yǎng)娘夾在蘇細和甄秀清中間，明顯感覺到了這兩位小娘子之間的明爭暗斗。

    “時辰不早了，表小姐早些睡吧?！碧K細將手中琵琶往養(yǎng)娘懷里一塞，然后撥了撥自己散落到腰間的長發(fā)，“我呀，也要與大郎安歇了?！闭f完，蘇細頂著甄秀清晦暗不明的目光，直直往顧韞章書房走去。

    男人已入了書房，門半掩著，蘇細裝模作樣敲了敲門，里頭傳出聲音，“我歇了。”

    蘇細道：“?。縼硗砹?？哎呀，這不是陪表小姐說話，耽誤了些時辰嘛，大郎別生氣?！碧K細伸手推開門，徑直入內(nèi)。

    顧韞章坐在榻上，屋內(nèi)未點燈，他只一抬眼，便能看到正趴在門縫處盯著外頭瞧的蘇細。

    小娘子撅著身子，一點都不顧忌，貓著身子，小嘴里頭碎碎念的也不知在說些什么。

    那邊，甄秀清盯著書房門看半響，終于轉(zhuǎn)身回了客房。

    蘇細像只斗贏了的小雞崽子似得哼一聲，然后一轉(zhuǎn)身，直直撞到身后站著的顧韞章。

    “你什么時候過來的？”捂著自己撞疼的額頭，蘇細一陣嘟囔。

    顧韞章道：“我來看看門關(guān)好了沒，娘子怎么進來了？”

    “怎么？就只能你的清清表妹進來？”

    男子似是十分疑惑，“不是，只是天晚了，我要歇息了。”

    蘇細已經(jīng)繞著顧韞章的書房走了一圈，她眼尖的看到那盒放在書桌上的東西。

    “這些是什么？”

    顧韞章敲著盲杖走過來，順手摸了摸，道：“是表妹送我的白綢?！?/br>
    蘇細挑處一條，借著月色，仔細辨認(rèn)白綢上面的青竹繡紋，突然腦海一震，“你的白綢都是她繡的？”

    顧韞章頷首道：“是。”

    蘇細扯著手里的白綢，盯著顧韞章那張漂亮的臉，突然伸手往前抓。

    男子下意識后退，蘇細撲了個空。

    蘇細一擊未中，正準(zhǔn)備再上時突然瞇起眼，“你怎么知道我在伸手？”

    顧韞章笑了，“有風(fēng)。我們看不見的人，對其它的東西便更在意些。人走路時有風(fēng)，抬手時也會有風(fēng)。那風(fēng)方向不同，人的動作也不一樣。”

    這么厲害？

    蘇細蹙眉，嘗試著閉上眼，往自己面前抓了抓。

    果然有風(fēng)……這死瞎子沒說謊。

    透過白綢，顧韞章看到面前小娘子閉著雙眸，微微仰頭，露出那粉白嬌艷的唇，天然微微噘著，像銜櫻桃一般欲滴。那細長如扇子的眼睫輕輕顫動，瑩白腕子微微扇動，透來一陣細膩的女兒香。

    “娘子，天色已晚……”若是蘇細此時抬眸，便能透過那白綢看到掩在其下的眸子，深邃暗黑，猶如深潭冷泉。

    小娘子的指尖略過那盒白綢，輕輕敲了敲。

    “嗯，我去了?！碧K細抱起那盒白綢，正大光明的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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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夜深星落, 屋內(nèi)亮一點豆燈。

    蘇細坐在繡墩上, 蹙黛眉, 表情認(rèn)真又嚴(yán)肅的穿針引線。

    素彎打了竹簾進來, 看到蘇細動作, 立時上前，“娘子，這么晚了, 您繡什么呢？當(dāng)心傷了眼。”

    “牡丹?！碧K細攤開那白綢, 將自己繡好的那株牡丹拿到素彎面前, “你瞧瞧，好看嗎？”

    自家娘子的刺繡手藝素彎一慣是知道的，所以當(dāng)她瞧見那一團紅紅綠綠也不知是什么東西的“牡丹”時, 立刻點頭道：“好看。娘子, 時辰不早了, 您早些歇息吧，這些東西明日再做也不遲?！?/br>
    蘇細輕輕摸了摸那條繡好了一株牡丹的白綢, 堅持道：“不，我要將這些都繡完?！?/br>
    自家娘子的性子素彎是知道的, 她勸不住, 只得替蘇細換了一盞更亮些的琉璃燈。

    蘇細熬了半夜, 終于將那堆白綢繡好了。她細細的把白綢裝到盒子里，然后又將甄秀清給顧韞章做的那些白綢往小茶爐里頭一扔，盡數(shù)都給燒了個干凈，這才滿意。

    伸手揉了揉自己干澀的眼, 蘇細抱著那木盒子，輕手輕腳往顧韞章書房走去。

    院子里頭極靜，只余蟬蟲蛙叫之聲不絕于耳，更添幾分靜謐之意。

    蘇細先是試探著推了推書房門，發(fā)現(xiàn)里頭已經(jīng)被拴上了，她又去尋窗子。

    因著天熱，所以書房的窗戶一般都是不關(guān)的，只用細細一層竹簾子相隔斷，透風(fēng)又隱蔽。

    蘇細伸出素手，撥開竹簾一角。

    書房內(nèi)昏暗不可視物，蘇細提裙，矮著身子爬進去，卻不防窗下有個實木凳子，她膝蓋一歪直接就撞上了。

    “哐當(dāng)”一聲，實木凳子砸到地上，蘇細踉蹌一下，單手抱住盒子，單手捂著耳朵蹲在地上，不敢動彈。

    等了半刻，見書房內(nèi)也沒其它動靜，蘇細終于挪了挪腳，小心翼翼抬眸朝前看去。房內(nèi)昏黑一片，蘇細只能看到模糊一些暗影。她摸到顧韞章的書案，將盒子重新放回去。

    顧韞章側(cè)臥在榻上，看那小娘子跟只剛剛出生，還不會怎么走路的小鹿似得爬上爬下，跌前跌后。將他這書房折騰的夠嗆，除非是聾子，不然早就該被震醒了。

    蘇細滿意地伸手拍了拍那小盒子，正準(zhǔn)備爬窗出去，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道敲擊聲。

    蘇細頭皮一麻，霍然扭身，就見榻旁，男子緩慢起身，手中盲杖敲在白玉磚上，發(fā)出輕緩而有規(guī)律的“哚哚”聲。

    蘇細正想躲起來，然后又想起這廝是個瞎子，她躲什么？

    顧韞章起身，敲著手中盲杖，往蘇細的方向走過來。

    蘇細頓時一驚，然后趕緊踮腳往旁邊走了兩步，躲到一旁屏風(fēng)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