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眼迷離，似乎陷入了什么邈遠(yuǎn)的回憶。我瞪著漲痛的雙眼，忽然覺得漆黑的夜幕發(fā)生了變化。曾在我夢中出現(xiàn)的火山熔巖，血色蒼穹，正從當(dāng)前天地虛假的偽裝中脫離，如夢似幻，蕩起朦朧的虛影。

    “我看守著那個罪惡滔天的地方——大概就是你們口中的‘地獄’吧。我所見的都是些惡臭熏天的混球。我看到父子相殘，兄弟廝打，夫妻互騙，長幼無序……而我樂于看到這些，允許那些邪惡、骯臟、令人不齒的罪孽，日復(fù)一日在我的眼皮下興風(fēng)作浪?！?/br>
    “我更喜歡看那些十惡不赦的罪人，無拘無束地使盡他們邪祟的伎倆，造就更令人新奇的邪惡……”

    “每一天，我的力量都隨著那些丑陋的罪孽變得愈發(fā)強大。那些邪魂在肆無忌憚地行兇作惡，卻不知，他們的憤怒和仇怨，正是我最好的養(yǎng)料?！?/br>
    我喘息幾聲，與他目光對視的一瞬，那些邪惡不堪的畫面涌入我的腦海，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

    那些黑蒙蒙的影子扯著我的靈魂，尖聲笑道，【你與我們一樣，一樣！一樣的萬惡不赦，罪孽深重，萊蒙·骨刺……】

    “但奇怪的是，我的身體里，長了一顆白色的毒瘤?！?/br>
    他為我拭去額頭的冷汗，笑道：“后來我確認(rèn)了一下——哦，原來那顆毒瘤，正是我的心臟?！?/br>
    “身處在那個污穢的地方，我卻長出了那么一個玩意兒，你是不是也覺得很神奇呢？哈哈哈，就像污垢往往掩埋于圣潔肅穆之下，我邪惡污穢的身軀里，竟也長了這樣一顆純潔的心臟——大概類似于人間所說的‘原罪’吧?！?/br>
    我虛弱地冷笑一聲：“呵……你他媽，還知道自己是個可惡的混球……”

    “我的心臟令我寢食難安。”他拍了拍我的臉，笑道，“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讓它離開我的身體。起初我試圖將它一掌捏爆，但很遺憾，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旦將它摧毀，我可能也會死?！?/br>
    “所以我先逼出了心臟里的魂魄，讓它走入人間?！?/br>
    【有人說，我的哥哥來自魂燼之巔……】

    “瞧你這驚愕的表情，你猜的沒錯?！彼麧M意地笑笑，“我心臟的魂魄，就是‘羅’。別忘了，格森·倫瑟爾可是我在人間的棋子，我給他命令，他便暗中實施?！?/br>
    “那魂魄因為源自白色的毒瘤心臟，它單純、天真、愚蠢、對險惡人心一無所知，連怎么保護(hù)自己都不知道，陷入那些迂腐的美德中無法自拔，最終只能走向死亡。當(dāng)然，最大的功勞還該歸屬那個人面獸心的人間……”

    鋼絲在我掙扎的軀體上劃下數(shù)道血痕，幾乎割下我的血rou，我喉嚨嘶啞，咳嗽不止。艾略特笑了笑，收緊了被我掙得松動的鋼絲：“別急啊，這就聽不下去了？我還沒講完呢。”

    “那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善’與‘同情’或許也是某種致命的武器。破壞力與它們位于同一水平的，還有‘信仰’、‘忠誠’、‘血緣’、‘愛’、‘尊嚴(yán)’……等等。這些弱點，在你那些同伴身上，可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br>
    烈炎在我的眼眶里灼燒。

    “不過，也多虧這世間大部分人都視這些美德為渣滓，自私自利，不愿善待他人，我余下的計劃才得以順利施行?！彼秸f越起了興致，“按人間的標(biāo)準(zhǔn)，‘羅’死掉了，實則是他的魂魄回歸心臟，陷入沉眠?！?/br>
    “就在不久后?！彼⑽⑿Φ溃案裆瓕⒛穷w養(yǎng)大的小棋子——萊蒙，也就是你，帶到了魂燼之巔。”

    五年前的那場冷清的飛雪在我腦中回蕩著風(fēng)聲。我呼吸一窒，牙齒將下唇咬出了血，手腕幾乎被銳利的鋼絲磨爛。

    “那天我從看守的惡魂聚集之地，飛向更高的地方，也就是你們的世界。我降落在懸崖上等候你，下落的雪花布滿我的軀體，凝結(jié)成一層潔白的皮——所以你以為，我其實是銀白色的龍形。哈哈哈，‘羅’那個可憐的小東西，真是遭了一場無妄之災(zāi)啊?！?/br>
    他說著，忽地長嘯一聲，四肢變得粗碩堅硬，兩只巨大的龍翼撕裂皮rou，破脊而出！在黯淡的夜空下，我看到一條漆黑的巨龍齜著鋒利的牙齒，利爪殺氣四溢，比熔漿還燙的涎滴將地面烙出焦黑的孔洞。

    “你以為是變成龍的‘羅’吃掉了你——”龍的大笑聲足以使地面震裂，“其實，是我把你吞下去的！也是你，將容納著沉眠的它的臟器，大口吞吃！”

    大地在那一瞬猛烈地震蕩起來，天穹爆炸，山川破碎，化為濃郁的血色！我再也看不見銀月繁星，再也看不見群山萬壑，只有深淵般的恐懼和孤寂攫住我的心臟，還有這個面目正逐漸崩毀的世界。

    我看到從天墜落的火球，砸向大地，焚毀萬物。我大叫出聲，口中鮮血迸濺，五臟六腑裂為碎片！

    龍將我抓在手里，邪獰的笑聲響徹天地，如惡魔的鐘槌，撞破我的耳膜。

    “從那一刻起，你就是我培育惡魂靈的容器！”龍面目猙獰地長嘯一聲，“所以我一次次將你逼入絕境，讓你崩潰，讓你絕望，讓你痛恨眼下的一切，飽受煎熬——”

    “你明白么，萊蒙！你越是被仇恨吞噬，越沉浸在憤怒中不可自拔，那個被你吞掉的容器就愈發(fā)完美——愈發(fā)能夠為我所用！”

    “數(shù)千萬人中，只有你，才有著如此強烈的恨意，以及如此堅定的意志力。你終于走到這一步，成了一個污穢的邪物，來到我的面前……我可真為我自己，以及得知真相的你感到高興！”

    ****

    【那一刻，你后悔了么？】

    “嗚啊啊——！！”

    那噩夢般的一幕于此刻重現(xiàn)，龍捏碎了我的四肢，用鋒利的手爪將我攥在手心，托至身前。

    疾風(fēng)在我耳邊呼嘯，噗嗤一聲，我的兩只眼睛被它的指甲戳碎，鮮血如淚水般淌了下來。

    “嗚啊……啊啊……救……救……”

    我四分五裂的身體在龍的巨爪里抽搐，聲音在雙唇間支離破碎。我不想死，我想要呼救。多可笑啊，我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向他人呼救了，但我現(xiàn)在卻執(zhí)著、虛弱而瘋狂地呼喊，盼望有誰能聽到我的聲音，有誰能伸出一雙手，拉我脫離深淵……

    但我卻忘了，我早已親手拋卻了所有愛我的人，拋卻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