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幾個月前，或許他不會這么斬釘截鐵地反駁友人的話。瓦什已經(jīng)在他人的嘲弄和譏諷聲中過得夠辛苦了，他為什么還要故意刺激對方呢？

    但自從那一天，鮑德溫將他領(lǐng)入那個秘密的地方，少年的心就仿佛暢游在云端的圣殿之中。道格拉斯曾以為自己是個心淡如水的無趣的人，豈知在看到玻璃幕墻后的“那個生物”后，他情不自禁地?fù)渖锨?，睜大雙眼，目光里流露出了難得的渴望。

    一個亡靈。

    “其實，我們從幾年前，就在暗暗研究‘亡靈’這種生物?！滨U德溫跟他說，“古籍上說亡靈擁有永恒的生命，治愈能力以及強(qiáng)悍的攻擊力。若能將它們研究透徹，或許將改變歷史的進(jìn)程呢，道格拉斯。”

    從那以后，道格拉斯就下定決心，一定要當(dāng)鮑德溫主教的學(xué)生，在教會擁有更高的地位，得到參與這項秘密研究的權(quán)限。

    他絞盡腦汁，第一次認(rèn)真對待自己的譖錄，就像對待幾塊能讓自己步步高升的墊石。而對于自己寫過的文章，他從來都不屑一顧，盡管那被他人奉為至尊之言。

    反正不過是“交易品”，沒什么太大的價值。

    他心里明白得透徹。但今天，面對友人的質(zhì)問和輕蔑，他卻感到一股怒火燒上心頭，難以遏制。

    他第一次說出了本不該說出的，被太多情緒浸染過的蠢話。

    瓦什·波魯顯然被他的最后一句話觸怒了，“你說我追求的毫無價值？！”

    “難道不是么？只會帶給你痛苦和疲憊的東西，它們有什么價值？”道格拉斯目光平靜，內(nèi)心卻似涌起千層巨浪。他盛怒時不像很多人會思維混亂，丑態(tài)百出。越是憤怒，他的思維越是清晰，說出的話也越是刻薄，一針見血。

    “別告訴我你從那些無人問津的思悟中得到了什么靈魂的滿足，那都是你自欺欺人的幻想。真正得到了滿足，你會活成現(xiàn)在這副怨天尤人的樣子么？昔日的試修士們只有你還在原地踏步，你得不到眾人的認(rèn)可，得不到他人的評價，你只能這么卑微地等待我一人的閱讀！”

    “為什么不敢承認(rèn)呢，瓦什。承認(rèn)你苦惱寂寞的模樣難看極了，承認(rèn)你是嫉妒我成了鮑德溫主教的學(xué)生，承認(rèn)你所追求的事物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一文不值！”

    “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怪不得任何人——任何理解你或是不理解你的人，只能怪你自己！”

    那時道格拉斯清楚地看到朋友眼底有什么堅硬的屏障層層瓦解，但他就是沒有控制住自己，執(zhí)著地用尖刺加速屏障的剝落。

    “你說大部分人都是蠢人，難道沒有想過——你也不過是他人眼中的愚人么？”

    唰啦！

    紙張撕裂的聲音讓他清醒過來，道格拉斯恍了恍神，見瓦什·波魯雙手發(fā)顫地從懷里掏出一疊字跡凌亂的手稿，當(dāng)著他的面，撕成了碎片。

    “這就是我本想要你看的東西……”

    對方麻木地撕著手稿，憤怒而傷心地哽咽道，“不過是些自欺欺人的幻想……一文不值！”

    雙眼渾濁的試修士接連將幾張白紙撕成了紛紛揚揚的碎片。

    “我承認(rèn)我的確很嫉妒你！”瓦什悲痛欲絕地吼道，“因為我也曾像你一樣，被眾人的贊美和掌聲追捧！而現(xiàn)在我分明已看得很清楚了，卻還在奢求你們這些教士和修士的認(rèn)同！”

    “沒錯，這就是我的罪！我太貪婪了，也太浮躁了，這份痛苦就是我探求真理道路上的負(fù)重。但你要我說，究竟是享受那份被追捧的空虛更聰明，還是堅守這份被冷落的充實更值得……”

    道格拉斯無法說出一句話。

    “我可以告訴你——”

    頭發(fā)蓬亂的試修士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在一地碎片中，淚流滿面地攥拳離去。

    “我的答案，永遠(yuǎn)是后者！”

    ****

    瓦什，我后悔了。這么多年，一直很后悔。

    我從未想過你的思悟一文不值，從來沒有。相反，它們是我鐘愛的智慧結(jié)晶。你的每一篇文章我都讀了不下十遍，你的每一段話我都能倒背如流。

    只不過教會永遠(yuǎn)不會認(rèn)可你，而你也永遠(yuǎn)不會因此而改變。

    而當(dāng)時的我又能怎么辦呢？像條喪家犬一樣，偷偷拾起你思想的碎片，跟多年前一樣，在光下一片一片地粘合，一遍又一遍地分析、閱讀。

    從那時起我就下定決心，既然這個狹隘的地方容不下你，那我就要為你創(chuàng)造一個只屬于你的、自由寬廣的地方。

    為這我等待了許多年。為了我自己，也為了你。

    但你終究選擇將我遺忘。你記起了許多人，許多事，唯獨忘記了我的名字，否認(rèn)了我們的友誼。

    難道我做錯了嗎……

    “瓦什……”

    白袍主教身后的混沌石在渾濁地呼吸，瘤形的身軀一張一縮。道格拉斯被蔓延的觸手纏縛，身上全是粘稠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