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一共死了幾人？”

    “十五人。其中八名稅官，兩名暴徒，還有五名是被無辜牽連的婦孺。”

    我淡聲道，“我知道了，被搶走的糧食和金錢怎么樣？收上來了么？”

    “那些物品尚在統(tǒng)計，但應該不會有太大損失?！狈逅刮Ⅴ久碱^，猶豫道，“陛下，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覺得應該跟您匯報……”

    哦，那一定是件無聊的事。我正在瀏覽耗子日記，短暫地瞄他一眼，“說?！?/br>
    “您該親自到下城區(qū)，給暴動的民眾一個交代?！便y麟騎士沉聲說道，兩只眼睛如兩根鋒銳的冰錐，“稅收嚴苛，民怨沸騰，人心渙散，這不是個好兆頭，起碼不利于萬疆帝國扎穩(wěn)根基。我明白您增強稅收的目的是為了給冬霆軍的戰(zhàn)士們鍛造武器，但實話說，如果整頓軍團的費用要從人民身上剝削，那我們的武裝和征戰(zhàn)便毫無正義可言?！?/br>
    “正義個屁?！蔽依淅涞溃澳阋詾槲矣卸嗫粗卣x？法洛斯，身為軍團的騎士長，你還是少琢磨沒用的政治，多考慮考慮怎么打勝仗吧?！?/br>
    傻蛋又跳起來了，他不信服時就像個耍木棍的熊孩子，“陛下，戰(zhàn)爭必須建立在正義的基礎上。一個軍隊只有被一個正確崇高的思想引導，戰(zhàn)士們才會為實現這份偉大的功業(yè)無畏向前！”

    “那需要的也不是正義本身，而是一個正義的由頭，剩下的則由戰(zhàn)爭成敗決定。這個由頭我們已經非常充分，我們要復國。有些刁民暗中滋事，挑撥是非，成為我們復國的障礙，按道理我完全可以依據叛國罪把他們全殺掉?！蔽衣暤溃暗珱]辦法，你總不能讓豬羊有狼犬一樣的忠心和骨氣。”

    法洛斯強壓著語氣里的怒意，“恕我直言，人民并不是豬羊，陛下。而且對民眾的蔑視和冷酷往往是一個國家的覆滅之源。”

    這話說得有點過火了，我瞥了傻蛋紅通通的臉頰一眼，他的每一根血管里仿佛都燒著灼燙的火焰。要不是我之前把茶水喝干，否則準會潑到他那顆金棕色的蠢腦袋上，給他降降溫。

    我盯著他，一字一頓，緩緩地說，“現在的萬疆帝國，由我治，不是你治。別在我面前振振有詞，法洛斯。我對兀鷲城的了解比你深，我怎么想的用不著告訴你，你也別胡亂揣測。你已經夠笨了，省著腦子指揮軍隊吧?！?/br>
    銀麟騎士漲紅了臉，舌頭都捋不直了，“您……這算是……”

    沒錯，就是人身攻擊，但我樂意?！斑€有一點，我沒來得及質問你?！蔽殷E然抬高了音量，道，“遲暮帝國竟然先前每月都會派來物資車隊，在兀鷲城前收攏人心，你身為軍團的騎士長，為什么不阻止？”

    傻蛋雙肩抖了一下，這個問題顯然戳到了他的軟肋。他沉吟片刻，才抬頭對我道，“我承認我的失職，陛下，但這實在是無奈之舉。早在您沒有登基時，舊國被流放的子民沒有君主來統(tǒng)治，而兀鷲城連年鬧饑荒，死了很多人。那時我的父親尚在人世，民眾問，萬疆帝國是不是再也沒有機會東山再起？我的父親安撫著他們，說上天不會讓卑鄙的弒君者得逞。父親能消解眾人的憤怒，卻滿足不了他們的溫飽。在民眾的緊逼之下，議事團為了保全當前的舊國，便想出一個折中的方案……”

    “胡說八道?！蔽依渎暤?，“這本就是投降一種。艾略特那個狗東西估計還在沾沾自喜呢。”

    人心本就是世間最不牢固的東西，比果子凍還滑膩。現在兀鷲城的人民無非是兩種：想投誠遲暮帝國卻被拒絕的棄民，跟隨萬疆帝國但志氣日益消磨的衰民。遲暮帝國物資車的誘惑，令前者心癢難耐，令后者搖擺不定，無論哪一種，都令我這個“萬疆國王”形同虛設。

    婊|子養(yǎng)的艾略特，他可真會玩。

    法洛斯沒有直接回應我的冷嘲熱諷，話鋒一轉，“那您有什么好的辦法么？暴力鎮(zhèn)壓的下場您也看到了，摧毀遲暮帝國的車隊讓下城區(qū)很多人仇視王城，對這次□□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所以我說，豬羊就是豬羊。對付也好對付，他們要糧食，我就給他們去搶。而這個循環(huán)的基礎，必須建立在冬霆軍優(yōu)良的武器配備上，保證我們可以多奪取領地，為萬疆帝國提供更多的物資。沒有付出便沒有回報，只是時間問題，而這些暴民按捺不住性子，就該給他們點教訓?！蔽乙暰€一瞥，冷笑，“聽我的，好好考慮怎么打勝仗吧，騎士長?！?/br>
    ****

    我走進了關押財務大臣埃利森的牢房。老頭子乞乞柯夫肩頭纏著那只黑蜈蚣，而蜈蚣的口器里銜著一只信封，張開細足跳舞似的躍動，像具毛骨悚然的小型干尸。

    “國王陛下……”

    埃利森在冰冷的牢房里抽搐，搓著灰白色的雙手，再也不見當初第一次與國王會面時的神氣和貴氣了。我將椅子踢到他身前，笑瞇瞇地盯著賊老頭皺縮的面皮，道，“你有什么想說的？帝國的老叛臣，人民的剝皮師，埃利森？”

    賊老頭倒抽幾下，可能他適才寒疾發(fā)作，手腳還在抽搐。他單薄的衣物沾滿了地牢的污垢，臟亂的白發(fā)像剪碎的抹布條。我笑道，“你寫給弒君者的投誠信，還真是誠意十足啊，對么？”

    賊老頭原本深邃的瞳孔深處渙散一空，像一團被揉成殘渣的泥巴。我瞇眼道，“看來光把渡鴉開膛破肚不夠啊?！?/br>
    “乞乞柯夫?！?/br>
    乞乞柯夫慈愛地放下他的寵物，嘖嘖噓了幾聲，黑蜈蚣爬到了埃利森的肚臍上方，亮著冷銳的黑色鎧甲蓄勢待發(fā)。賊老頭頓時如夢方醒似地尖聲大叫，語調嘶啞含混，“陛下！我沒有投誠，不是我！您不能胡亂指認——我、我并不能信服，您在濫用私刑——說我叛國，您有證據嗎？！”

    “證據？”我冷冷地瞥他一眼，哼笑道，“乞乞柯夫，你來給這個裝瘋賣傻的老頭解釋一下吧?！?/br>
    “是的，國王陛下?！逼蚱蚩路蛲轮鵁熿F道，“埃利森閣下，你以為自己的偽裝天衣無縫，但還是沒有逃過我的眼睛?！?/br>
    他將蜈蚣嘴里銜著的信封取下，抽出一張信紙，道，“我們早就知道，弒君者給你、外交大臣、司法大臣各人一封勸降信，而有趣的是，你們誰也沒有直接當面呈給國王。”

    我翹起腿，皮笑rou不笑地托著左腮，感到心中一股怒火拱向喉頭，很想直接抽刀把那三個狗東西挨個砍了。

    埃利森愣了一下，似乎在揣測是誰把口風泄露出去。好半天他作出了反應，啞聲道，“那是因為，我們不想將事態(tài)擴大……”

    “不，那是因為，你們心懷不軌。”老頭子陰森笑道，“尤其是你。你早已做好了準備，先放出渡鴉試探，看能否通過這種方式跟遲暮帝國聯絡……但很遺憾，被國王發(fā)現了。幸好你有所防備，有你的家人做幌子。國王饒你一命，但你卻絞盡腦汁地思索用何伎倆實現目的——所以你選擇了另一條路。”

    乞乞柯夫不緊不慢地繼續(xù)道，“你選擇，利用每月一次的物資車，將情報帶去遲暮帝國?！?/br>
    埃利森神色大變，腳腕處的鐵鏈嘩啦作響。趁他目光惶然，我將懷里揣著的叛國信拿出，攤開，念道，“尊敬的帝國皇帝，現在兀鷲城財力虛空，民心不穩(wěn)，適合大舉進攻……”

    他的面色隨我的聲音變得愈發(fā)慘敗，視線里還有一絲驚詫的茫然。乞乞柯夫更得意了，甚至吹起了走調的小曲。他最喜歡欣賞他人被戳穿秘密后，迷惑不解的樣子。

    我攥緊信紙，咬牙切齒地冷笑，“憑這個惡心的稱謂，我就可以殺你十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