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點頭，跑去倉庫取出了家里唯一的木桶，接了足夠的溫水，隨即惶恐不安地看哥哥遲緩地躺進(jìn)去，就像躺入一只死寂的棺木。

    哥哥最初還把頭倚在桶沿，我打著盹，再一睜眼，卻發(fā)現(xiàn)哥哥沒了！我哇地大喊出聲，撲到木桶邊，看哥哥整個身子沉在桶底，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一般。我哭了，把軟綿綿的哥哥扶起來，抱著他濕漉漉的身體痛哭流涕。

    然后，哥哥突然有了聲音，盡管那干癟的聲線猶如木偶的夢囈，“活……活……”

    我沒搞懂他在說什么。

    第二天，我的繼父和mama是親自把哥哥送到馬車旁的。繼父揪著哥哥的衣領(lǐng)，而哥哥面色灰敗，憔悴瘦弱，看上去就像只遍體鱗傷的灰鳥。一晚上的功夫讓他的背影從一個溫和的男孩完全變成了遲鈍的老人。這種可怕而奇怪的日子持續(xù)了三天，隨后大老爺?shù)钠蛷膩淼轿壹遥^父mama商量要將哥哥買下的事，并付了一部分豐厚的定金。

    然后，第四天的清晨，哥哥跑了。

    ****

    “人呢？！”那些老爺?shù)呐鍎ψ吖啡碌馈?/br>
    然后是我mama的哀求聲，“唉喲，各位大人，我兒子頑皮，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們會找到他的，請您們再寬限幾天吧！”

    “頑皮？該不會跑了吧？！”

    “不會，不會的！”

    我mama跪在走狗面前懇求，那些人不信她的話，便派幾人進(jìn)屋里搜尋。這些訓(xùn)練有素的走狗戳爛了床褥枕巾，砸碎了我們的水缸木桶，終于在一只陶罐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哥哥留下的紙條。他們只匆匆掃了一眼就勃然大怒，大吵大叫，幾乎將我們的屋頂掀翻。

    “該死的婆娘！看看你那好兒子寫了些什么玩意兒？！那小崽子跑啦！你給我好好看看！”

    我mama根本不認(rèn)識幾個字，卻嚇得不敢拒絕，只能哆哆嗦嗦地捧起那張紙，兩只眼珠子躥得要暈過去似的。在那些走狗虎視眈眈的注視下，她又崩潰般地哭起來啦，說的無非是些“請您們原諒”、“我們會找到他”的話。

    我覺得mama說得是廢話，顯然那幾個走狗也這么認(rèn)為，于是他們把我和mama暴打了一頓。我們母子兩個抱在一起大哭，讓走狗們心煩了，便用更沉重的拳頭讓我們閉嘴。

    我哭著叫哥哥，不是因為別的，大概是習(xí)慣。但哥哥沒有回來，我的混蛋繼父回來了。他剛拿著那筆錢出去快活了一番，喝得酩酊大醉。他一踏進(jìn)門，看到我和mama的慘狀，當(dāng)即跳腳大罵起來，掄著酒瓶就要打走狗。

    那是我覺得他最像父親的一刻，然后他的胸前就插了把劍，鮮血染紅了衣襟。繼父倒在地上，布滿血絲的雙眼瞪得像狗，卻無法像狗那樣大叫。他就那么悄無聲息地咽氣了，比一個娃娃還脆弱。

    走狗們將血刃從繼父胸口拔|出來，踢了他的尸體幾腳。一條人命突然間消失在我們眼前，沒有任何鋪墊和猶豫，我和mama完全被嚇傻了。

    走狗們將繼父的尸體留在院內(nèi)，相繼走出大門。最后一個離開的人指著死掉的繼父，對我和mama說，“三天。三天后我們見不到那個叫羅的男孩，你們就一塊兒去陪這狗東西吧?！?/br>
    我找到了哥哥，我有些小運氣，我一直都知道。何況哥哥是瞎子，他逃不遠(yuǎn)的。我見到哥哥時，他縮在一棵樹下發(fā)抖，好像被晨露凍發(fā)燒了。但我沒注意他蒼白的面色和guntang的身體，只是把他從地上拽起來，像遭遇了舉世無雙的不幸那般張嘴大哭。

    “你害死了爸爸！你害死了他！”

    他在我的吼叫聲中昏昏沉沉地回了家，我讓他摸繼父冰冷的身體，哭喊著讓他的手伸入繼父胸前的血窟窿，感受那粘稠的血塊和死氣沉沉的尸rou。他一意識到現(xiàn)狀便愣住了，先前被高燒搞得瑟瑟發(fā)抖，現(xiàn)在卻靜如僵石。我和mama在旁邊哭鬧不休，而哥哥跪在繼父的尸體前，半天也不發(fā)一言，仿佛他已經(jīng)喪失了所有的力氣，仿佛那把劍捅的不是其他人，是他。

    ****

    哥哥終究沒有逃離這個家。

    跟走狗約好的前一天晚上，哥哥又一次走出了家門，在我的跟隨下。mama讓我盯緊哥哥，我發(fā)現(xiàn)她看哥哥的目光里夾雜著一絲愧疚，可很快又被她再度成為寡婦的悲慘命運掩蓋了。

    我覺得mama沒必要擔(dān)心，因為冥冥中我相信，哥哥不會無動于衷。一想到那些走狗的嘴臉，我便意識到哥哥可能在莊園遭受了什么虐待，才讓他這般郁郁寡歡。

    為什么呢？那位老爺不是該很喜歡哥哥么？

    我走在哥哥身后，頭一次難過地覺得，我們真的很弱小，也很可恨。

    我們對不起哥哥。

    “就在這里吧……”哥哥挑了一處還算干燥的草地，聲音輕弱地說，“我想看星星……”

    我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你不是瞎了嗎？”

    這話仿佛一記錘子打到了哥哥腦袋上，我看他的身體晃了幾下，然后頹然坐倒在地。我緊張地坐在他身邊，留心著哥哥的一舉一動，害怕他突然跑走，讓我和mama明天變成兩具鮮血橫流的干尸。

    但哥哥沒有跑，只是靜坐在璀璨的星空下，默然無聲。那夜的星辰很亮很密，像一條流光溢彩的長河，蒼穹也很靜謐，若不是憂心忡忡，恐怕我會欣賞這難得的景致。

    而瞎掉雙眼的哥哥就這般抱著膝蓋，仰頭望了璀璨的星空很久，然后道，“這個世界恐怕并沒我想象得那么好?！?/br>
    我呆住了，忽然感到漫天星辰黯淡無光。在夜空下，哥哥那兩只漆黑的眼洞顯得神秘難測。他自顧自地抱膝說著，聲音無一絲起伏，“為什么呢？為什么要活呢？我曾以為聆聽經(jīng)書的箴言便能堅持下去，但那位可敬神父的聲音卻被死神切斷了。我曾以為看到黎明的晨曦便能堅持下去，但它現(xiàn)在消弭成深淵般的黑色。我曾以為感到陽光的溫暖便能堅持下去，但我現(xiàn)在渾身覆滿了污泥。我曾以為逃離就是唯一的救贖之路，但我只摸到了他人的尸塊……”

    “為什么呢？神啊，你能告訴我嗎？我聽不到你的回答，也感受不到你的觸碰了。是不是你也覺得我骯臟，我不配，我于世間就該受盡這些苦楚呢？為什么是我呢？是你說的，暴力無法解決任何問題，我謹(jǐn)遵這一條，結(jié)局只是愈加痛苦。這真的是你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嗎？如果這是一場夢，就讓我醒來吧。如果這個世界是虛假的，那可否允許我逃離此處，抵達(dá)真正的凈土，即使付出生命的代價？”

    “你能回答我嗎？……”

    哥哥突然雙膝跪地，朝天穹長久地伏拜，跟那些走火入魔的教徒一模一樣。我被他異常的舉動駭?shù)么罂奁饋?，但哥哥好似沒聽見一般，只執(zhí)著地問，“求你回答我吧……為什么，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