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心人_分節(jié)閱讀_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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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城鎮(zhèn)已經(jīng)很晚了。天鵝絨般的夜幕上綴著鉆石般的星辰,夜風(fēng)沁涼,拂到我身上鉆心刺骨地冷。我將斫骨刀扛在肩上,像個窮困潦倒的屠戶,慢吞吞地沿著花牌鎮(zhèn)的跳蛙河畔向下走。 街上的孩子見到我都遠(yuǎn)遠(yuǎn)跑開了。我從賣貨郎那里買了幾塊玫瑰糖,為了消除掉嘴里的苦味,含了一塊,打算把剩下的給羅帶回去,盡管我沒指望他那生鐵味的舌頭能嘗出什么味道。 那賣貨郎將糖果包給我。我看到貨筐里有一把桃木刻的里拉琴,“這把琴你賣么?” “哦,當(dāng)然了,七弦里拉琴!這可曾是上等的珍品,在我這里待了有一陣時候了,就是找不到一位有緣人。吟游詩人們叫它‘厄拉托的指尖’,還有的叫‘月桂之誓’,無數(shù)偉大的詩歌和樂曲都是由這架詩琴演奏出的?!蹦侨丝戳艘谎畚已g的刀,感嘆道,“沒想到您還是位音樂愛好者?!?/br> “不?!蔽业?,“好奇罷了?!蔽彝衅鹉前殉恋榈榈睦锢佟A悠?。沒他說得這么厲害。木制的邊緣有些破損,底座簡陋笨拙,但琴弦卻繃得很緊實,我拿在手里稍稍撥弄了一下,一串清泉般的音符便流淌而出。音色還算可以。 我付了錢,買下糖果和里拉琴,繼續(xù)朝草花旅店走去。乞乞柯夫應(yīng)該很早就回旅店休息了,他明天還要拷問那個巫師雜種,我可不想看到他無精打采的模樣。當(dāng)我走到跳蛙河的盡頭,看到一團(tuán)瘦小的身影蜷在橋邊。是芭芭拉。這個女人大晚上不留在旅店,反倒蹲在店外的河畔自怨自艾,估計腦殼在白天被門給夾了。 我聽到了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內(nèi)心生出一陣厭煩。就在這時,瘸腿賴格慢悠悠地走了出來,我看到他虛浮的腳步,還有迷瞪的臉,猜到他可能是半睡半醒地出來小解。 然后他就被河邊的芭芭拉絆了一跤。瘸腿賴格瞪圓了一雙眼珠,見到芭芭拉淚流滿面的樣子后,怒氣沖沖地踢了她一腳,罵道,“該死的,大半夜流個屁的馬尿!滾遠(yuǎn)點,別在這里礙事!” 芭芭拉被瘸腿賴格踢倒在地,嗚咽著罵了幾句,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開了。她沒有理瘸腿賴格的心情,我也沒有理他們兩人的心情。既然活在這世上,誰沒有幾件傷心事呢?倒也怪不得賴格。我們早就約定好了,無論發(fā)生了什么,都不準(zhǔn)在彼此面前哭哭啼啼,軟弱有時候傳染得比瘟疫更厲害。 我回到草花旅店,看到我們房間的燈還亮著,羅的身影映在薄紗般的窗簾上。他在等我,似乎在借著燈光讀書。真乖。我沒有回屋,徑自走上屋頂,盤膝而坐,托著腮,望向遠(yuǎn)方纖塵不染的深藍(lán)色夜幕,如波光粼粼的海洋一般在我頭頂浩瀚鋪展。 今夜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懸,星辰稀疏卻明亮,在天邊靜謐地眨著眼睛,與我四目相對。除了羅以外,銀月與繁星大概是世上僅剩的隨時都會回應(yīng)我的事物。它們在我更小的時候就陪伴我度過了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用純凈而柔和的光芒握緊我向它們伸出的手。記憶里除了光明與愛,我歌詠最多的便是靜夜星辰。雖然我現(xiàn)在一點也不記得那些我曾經(jīng)絞盡腦汁寫出的詩篇,但那份心馳神往的感情似乎還在,還蟄伏在我心底某處,像個被親生骨rou傷得身心俱疲的母親,依舊敞開著溫暖的懷抱,等候每一個叛逆的孩子歸來。 我抱起詩琴,調(diào)好音,漫不經(jīng)心地?fù)徇^那一排冰冷的琴弦。它們在月光下反射著清亮的微光,如在指尖跳躍的星子。斫骨刀里成千上萬的亡魂還在我腳邊嗡鳴不休,我凝視著月亮,甚至連思考都不必,清澈的樂音直接從我的指下流瀉而出,就像一個失散多年的故友,已經(jīng)融入我的靈魂一般鮮活刻骨。 “若生僅是一場夢,那么死亡可是長眠一場? 幸福的場景可是如幻影逝去? 瞬間的歡樂消失如煙云過眼…… 我望著屬于弒君者的每一寸土地,望著每個暗夜中對我糾纏不休的冤魂,幾乎都要忘了,我曾經(jīng)是一個只要擁有一把詩琴,就仿佛擁有全世界的男孩。 “多奇怪啊,人在世上要流浪, 要度過悲慘的一生,卻不能拋棄一路的坎坷, 也不敢大膽地想一想, 將來的死呵,只是從夢中醒來……”(注:葉芝《關(guān)于死亡》) 我撫動著琴弦,低聲吟唱著詩與樂曲。我的兜帽被夜風(fēng)吹下,烈焰般的紅發(fā)在空中四散飛舞,它們親吻著我的面頰、眼睛和嘴唇,在我心頭仿徨游蕩。我聽到嫩芽出土的輕吟,玫瑰綻放的蜜語,星云游動的呼嘯,以及熱戀中情人的心跳。它們在我的手指間如泣如訴地詠嘆,在我這雙長滿厚繭、沾滿鮮血的手之下,仿若初生一般溢滿陌生而喜悅的淚。這就是我曾珍視的全部,在這片浩瀚無垠、廣袤幽寂的天地之間,讓我唯一得以忘掉自己靈魂的一隅,就藏在這架破舊的豎琴之中。 已然忘卻的記憶驅(qū)使我闔上眼眸。我唱道: “你說你喜歡雨, 但你在下雨的時候打傘; 你說你喜歡太陽, 但是你在陽光明媚的時候, 卻躲在陰涼的地方; 你說你喜歡風(fēng), 但是你在刮風(fēng)的時候, 卻關(guān)上了窗戶。 這就是為什么……”(注:莎士比亞《存疑》) 一個輕柔的唱聲在我身后響起,“我會害怕你說,你也喜歡我?!?/br> 我的手指停滯在顫栗的琴弦上,頭腦閃過片刻的空白。我回過身,看向身后的人。洋桃站在不遠(yuǎn)處,披著一件黑色披風(fēng),上面繡著的孔雀羽就像一只只妖異斑斕的眼睛。她穿著深藍(lán)色的綢裙,腰間綴著珍珠網(wǎng)帶,像一顆顆垂落的晶瑩淚滴。她望著夜空,似乎很久才從那種沉醉般的迷離蘇醒,看見坐在前方的我,面頰紅撲撲地說,“哦,真抱歉,先生。我……我無意打擾您的彈奏。” 我淡淡笑道,“沒關(guān)系,公主殿下。這么晚了,您怎么不回屋休息呢?” “我不想回去,那個房間太污濁了?!彼呱锨?,不顧我是個邋遢的流浪漢,毫無架子地坐到我身邊?!坝謵炗治蹪幔诘伦屖虖姆帕艘欢衙倒寤ㄔ诶锩?,熏得刺鼻?!?/br> 我笑了起來。她看見我懷中的里拉琴,道,“您的琴藝實在是太精湛了,先生,能再為我彈一曲么?” 我不想彈,但我卻說,“好的,親愛的公主,您想聽什么?” “就剛才那一首?!彼吐暤?,眼中似乎有淚光閃動,“‘我會害怕你說,你也喜歡我’。我能提一個任性的要求么……我希望能在這個夜晚將這首詩唱完,不知能否請您,為我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