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卿卻對黃略的識趣很是滿意，因為就算黃略不主動邀約，他也會提出想見本縣望族，奉命巡查，查的不僅僅是災(zāi)情，還有糧食是否真正用去賑災(zāi)，本地地主是否與官府勾結(jié)從中牟利，他當(dāng)上御史不久，這還是頭一回出京辦差，離京之前他特地去詢問過一位官場前輩，將這些要點牢牢記在心里。

    總的來說，黃略的表現(xiàn)還是很讓他滿意的，起碼今晚也沒有上什么珍饈美味，都是尋常菜色，素菜居多，甚至有些寒酸，容卿還在席間吃到一道家鄉(xiāng)菜，雖然知道那可能是黃略事先打聽的有意安排，但那道菜不過是簡單的涼拌素菜，所以他還是吃得頗為高興。

    眾人輪番上來敬酒，其中還有縣丞李沿和縣尉武義等人，他擺不出冷臉，只能應(yīng)景地小酌幾口，在沒有影響神智之前，他放下酒杯，輕咳兩聲。

    “這次朝廷雖然撥糧賑災(zāi)，不過我一路走來，親眼目睹洪水滔天，所淹房屋農(nóng)田不計其數(shù)，百姓之家因此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更不知凡幾，黃縣令雖然已經(jīng)放了災(zāi)民入城，但災(zāi)糧終歸有限，頂多不過半個月就會告罄，然而那時就算洪水退去，重新播種插秧，起碼也得明年春天才有收成，屆時還得先熬過一個寒冬?！?/br>
    在場個個都是人精，哪里還需要他多說，聽到此處，大家就明白他要說什么了。

    一名丁姓的中年人立刻截過話頭：“容御史體恤民情，悲天憫人，我等甚為欽服，這次洪水一來，我們家的田地被洪水沖個精光，可我母親心善，不忍家中佃農(nóng)租戶餓肚子，還拿出自家存糧來給他們吃，如今家中已無余糧，眼看郡內(nèi)許多地方都遭了災(zāi)，糧食還得從郡外運來，價比黃金，我等委實買不起，還請容御史幫我們想想法子，救我們一命?。　?/br>
    容卿此前聽說過，丁家是本縣最大的地主，家中也有人在朝為官，他一開口，其他人紛紛附和。

    “是啊，我們家的田地也都被淹沒了！”

    “家里糧食都吃個精光了，求御史想想辦法，請朝廷再撥些災(zāi)糧吧！”

    “容御史，您可要為民做主??！”

    七嘴八舌紛涌過來，容卿有點傻眼，他原想讓地主們拿出多余的糧食來捐，卻被他們搶先訴苦，這話便再也說不下去。

    縣丞李沿適時道：“各位，容御史剛到?jīng)]幾天，今日召大家前來，也是為了了解詳情，諸位有什么冤情苦處，不妨當(dāng)面陳情，但過了今夜，若發(fā)現(xiàn)有人在外頭亂嚼舌根，詆毀朝廷，官府卻是決不輕饒的?！?/br>
    黃略冷眼旁觀看好戲，反倒是李沿主動出面，容卿對李沿又多了幾分好感，他正想說話，卻聽見一人朗聲道：“李縣丞，您這番話，恕小人不敢茍同?。　?/br>
    容卿聽著耳熟，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說話之人，正是方才過來戲弄崔不去的李十四。

    “現(xiàn)在外頭議論紛紛，謠言四起，都說朝廷沒糧撥下來了，要大伙自尋出路，這些話可不是我們放出去的！我們家原先給下人都是一日三餐，如今只能減為一日兩餐，要說困難，我們也不比災(zāi)民好多少，只是因為在城內(nèi)，一時半會沒到搬家的地步，若雨再這么繼續(xù)下，洪水遲早把城里也給淹了，到時候整個光遷縣也就完了，是走是留，還請容御史給我們拿個主意??！”

    李十四大喇喇道，非但口無遮攔，還對容卿少了幾分恭敬，活脫脫一個被寵壞了的紈绔子弟。

    容卿沉下臉色：“如今正該諸位同舟共濟，共度難關(guān)，你卻在這里說什么是走是留，若放陣前，這就是擾亂軍心！實話與你們說吧，朝廷官倉也非取之不盡，若是災(zāi)民熬不過這個寒冬，就會有許多人餓死凍死，莫說你們來年沒了人耕種，那些心懷不滿的，更容易聚眾鬧事，到時候受害的還不是你們嗎！”

    眾人心道來了，容御史繞了大半天圈子，終于進入正題，歸根結(jié)底，還是想從本地望族地主們手里挖出錢糧，可眾人又如何肯輕易把這些命根子交出來，大家還是指望朝廷出面，省心省事。

    李十四再次開口，說出其他人的心聲：“容御史此言差矣，到了那個地步，我們可以搬走??！”

    丁姓地主嘆道：“容御史，我們也想為家鄉(xiāng)盡一份力，奈何現(xiàn)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其他人也道：“是啊，我們現(xiàn)在自身都難保，根本沒法子幫別人了?！?/br>
    “好了！”黃略終于出聲，“前兩年，光遷郡實行捐糧減租，縱有些小災(zāi)，我們也能自給自足，今年不幸遇上大災(zāi)，朝廷除了賑糧之外，還須各位出力，與前兩年一般，定下捐糧免租之策，只是具體怎么減免，還需各位共同籌謀，出出主意?！?/br>
    大家面面相覷，又是那個討人厭的李十四當(dāng)了出頭鳥：“黃府君，方才我們都說了，并非我們不肯捐，實在是沒有余糧可捐了，別說免租，就算朝廷將未來十年的租子都免了，今年我們也是捐不出糧的啊！”

    容卿覺得今晚這頓飯吃得糟心極了。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摸清光遷縣的一些情況，今晚存了下馬威的心思，甚至還想在崔不去面前出點風(fēng)頭，將他的氣勢壓下去，卻沒想到今夜處處不順，非但地主們不配合，光遷縣這些官員們也不怎么積極。

    那兩幅匿名畫作到底是誰送給他的，容卿本想借著這場宴會摸出點端倪，誰知官員地主們的反應(yīng)卻讓他反而陷入被動的境地。

    身旁的崔不去一直沒開口，對方肯定在看自己的笑話吧，容卿暗自想道，心情更郁悶了，喝酒的次數(shù)不知不覺頻繁了一點。

    崔不去固然覺得容卿太嫩，今夜從頭到尾被牽著鼻子走，但他的注意力卻不在容卿身上。

    李十四起初的表現(xiàn)很容易讓他以為對方是鳳霄假扮的，容貌年紀(jì)全部改變不奇怪，喬仙也能做到這點，先前他們在西突厥時，也玩過一手易容。

    而且李十四行事太過高調(diào)，很像鳳霄的作風(fēng)。

    不過，當(dāng)他看見李十四去向縣尉武義敬酒時，臉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諂媚神色時，想法卻又有點動搖了，因為鳳霄似乎還從未對人如此低聲下氣過。

    姓鳳的也許吊兒郎當(dāng)，看似不把任何事情放在身上，實際上傲氣極重，除了自己，誰都瞧不上，要他對某個人伏低做小，似乎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李十四只是李十四，應(yīng)該與姓鳳的半點關(guān)系都沒有？

    崔不去斂眉低目，頭一回為自己的多疑感到困惑。

    按理說，他悄無聲息離開京城，此時的鳳二就算察覺他不在，也不可能這么快就鎖定他的去向，更不可能這么快就追過來，弄出一個新身份，那么，他何必如此多慮，何必看見誰，都想起鳳二。

    第13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