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爺指尖再次攥了攥，收起思緒，正欲開口，大帳外，卻是嚴莫的聲音傳來：“國公爺，方將軍求見?！?/br>
    方恒路？

    國公爺微頓。

    沐敬亭卻心知肚明，方將軍是來予他解圍。

    軍中都曉方恒路為人直爽，在朝中也只認自己對的事，誰都敢公然得罪，便是國公爺，也曾在朝中針鋒相對過。

    他此番北上，若不是方恒路支持，哪得如此順利

    這軍中，能忤逆國公爺?shù)囊馑?，還能偷偷幫他一把的，也只有方恒路了。

    方恒路雖在軍中，卻最重情義。

    這一仗對國公爺有不同意義，對他也有不同意義，他想追隨國公爺打完巴爾這一仗，雖死無憾。

    方恒路愿意幫他，“士為知己者死，我若是你，也愿追隨國公爺?！?/br>
    也是憑借方恒路，他才瞞過了國公爺?shù)亩俊?/br>
    但國公爺始終會知曉。

    方恒路雖豪爽卻心細，先前在大帳中，國公爺露面時就已看出端倪。

    國公爺?shù)钠廛娭猩舷陆灾?/br>
    國公爺方才單獨見他，方恒路應(yīng)是怕國公爺會動怒。

    嚴莫話落，，國公爺一直沒有應(yīng)聲。

    直至良久，沐敬亭抬眸看向國公爺，國公爺才問：“可是方恒路助你的？”

    若軍中沒有人首肯，如此隱秘之事，難于登天。

    沐敬亭也不隱瞞：“是陛下首肯?！?/br>
    國公爺緘默。

    賬外，嚴莫不知帳中情況，但沒有國公爺?shù)拿?，他也不敢輕易入內(nèi)，更勿說旁的。于是目光時而看向賬內(nèi)，時而又看向方恒路，有些為難。

    眼前的方恒路更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一手叉腰，一手握著腰間的佩刀，在大帳外來回踱著步。

    他再是特立獨行，對國公爺依然敬重，國公爺?shù)拇髱?，他不敢私闖，只得在帳外徘徊。

    帳內(nèi)看去，方恒路的黑色身影就在帳外焦急亂竄。

    沐敬亭看了看帳外。

    國公爺也目光瞥過，許是見到方恒路來回踱步的身影，心中業(yè)已有些煩躁，沉聲開口道：“今日就讓嚴莫送你回京?！?/br>
    沐敬亭僵住。

    “怎么來的就怎么回去?！眹珷敺餍淦鹕怼?/br>
    “國公爺……”沐敬亭起身，想喚住國公爺，國公爺卻伸手做了噤聲的手勢，示意他不必多說，遂而大步流星，掀了大帳的簾櫳而去。

    帳外嚴莫和方恒路皆是一驚，紛紛愣住。

    方恒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帳中的沐敬亭，再看向國公爺時，已見國公爺臉色中似是都透著黑氣。

    嚴莫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方恒路嘴角抽了抽：“國公爺。”

    國公爺平靜道：“方將軍眼中還有我這把老骨頭？”

    方恒路趕緊上前：“國公爺，誤會，誤會，沐敬亭是您學(xué)生，見識非凡，早前便有耳聞。此番我是請沐敬亭來做軍中參謀，不上戰(zhàn)場，國公爺，您無需擔(dān)心?！?/br>
    方恒路賠笑。

    國公爺眼波橫掠：“胡鬧！他的雙.腿受過傷，眼下才將能站起來，巴爾之地久待，你是想再次廢去他這雙.腿嗎！“

    嚴莫倒吸一口涼氣。

    ”他若不來，只會比廢去一雙.腿更難受。“方恒路已然斂了笑意。

    國公爺指尖微僵。

    方恒路咬緊牙關(guān)：“國公爺，你方才一番話我亦問過沐敬亭，你可知他如何講？巴爾一役結(jié)束，坐回輪椅也無妨?！?/br>
    第151章 繞行四元城

    巴爾一役過后,　坐回輪椅也無妨……

    大帳內(nèi)已空無一人,　案幾上的青石香爐里幾縷輕煙渺渺,　盤旋而上,　在眼前匯聚一處，又消散殆盡。

    國公爺目光渙散，心思亂成幾處。

    一處是許多年前,　進堂成親，意氣風(fēng)發(fā)，國公府上下張燈結(jié)彩，眾人恭賀，喜氣洋洋。敬酒間隙,　進堂滿面紅光朝他道,　希望日后有個女兒，在祖父跟前承歡膝下，日日追著祖父跑,　他輕哼道，只要是白家的子孫,　是兒是女都要上戰(zhàn)場，哪日功夫在府中追著他跑。彼時進堂笑不可抑，他也跟著一道笑，觥籌交錯間,　他滿心歡喜,　白家是需要一個小姑娘了,　他定奉為掌上明珠,　往死里寵；

    一處是才失了母親的媚媚在襁褓中大哭，他一身戎馬，不懂如何哄孩子，只知曉媚媚哭的時候他一直抱著，在廳中來回踱步，可媚媚有時聽話，有時不怎么聽話，他束手無策。她眉眼間像極了進堂，也像極了她的母親，他悲從中來，老元在一側(cè)道，國公爺，小姐是不是又餓了？他愣住，一直以來他都見不得媚媚哭，換了好幾個乳母，沒一個省心的，可如何換，都是一個樣子，老元說孩子都是愛哭的，國公爺須寬心些，可他還是見不慣媚媚哭，他粗手粗腳，便是再有心都照顧不好媚媚，他想起了遠洲那位；

    另一處，梅老太太到了國公府，氣氛嚴肅，滿臉不悅，言語間也多有抵觸，但媚媚到了老太太懷中，也不知為何便不怎么哭了。梅老太太膝下兒孫眾多，自是會帶孩子的，老太太身旁的老仆也在一側(cè)逗弄，媚媚不時笑笑，他是少見媚媚笑的。久在沙場，最懂權(quán)衡利弊，遠洲蘇家女眷多，媚媚在梅老太太處能得到更周全的照顧，他親自送馬車出了城門口，老元見他落淚；

    再一處，時隔四五年，媚媚一手拿著冰糖葫蘆，一手牽著敬亭，似是有些怕他，躲在敬亭身后，小聲喚了句祖父，他打心眼兒里笑了。媚媚天生聽不見，蘇府從小便請了專門的先生細心教授唇語，她雖聽不見，卻能通過察言觀色與人交流；梅老太太出生世家，媚媚自幼跟在梅老太太身邊，老太太對媚媚這個外孫女卻是掏心窩子的好。媚媚回京，梅老太太撂下一句話，“國公爺若是有心，當(dāng)給媚媚尋個好夫婿”。媚媚的婚事他自當(dāng)上心，媚媚年紀尚小，這京中的后輩子弟他需得慢慢瞧。其實他也并非沒有私心，軍中各家的子弟，他都心底澄澈，來日方長。他目光停留在苑中，見敬亭領(lǐng)著媚媚在苑中玩耍，他嘴角微微勾勒。

    再一處，敬亭日日跟在他身旁，軍中大小事宜，只要有人前來，他便未曾避諱過敬亭。寒來暑往，他是在京中也好，軍中也罷，他親自教導(dǎo)，敬亭也好學(xué)，自古英雄出少年，彼時的敬亭已在同輩中出類拔萃。白家沒有旁的后人，他若百年，敬亭才是媚媚日后的依靠。媚媚的婚事他也曾想過敬亭，但他們相處如兄妹，他有一次偶然在苑中聽媚媚對敬亭說道，若是敬亭□□后定親了，她要給未來嫂子繡一個荷包，敬亭笑不可抑，說那他便給未來的妹夫準備一副搓衣板……他在遠處聽得忍不住笑。

    最后一處，西南邊界小范圍sao動，所謂殺雞不用宰牛刀，正是軍中新人嶄露頭角的好機會，他想到了敬亭，敬亭也來請命。他自是歡喜的，他本該給他踐行，卻來了興致要給他考驗，敬亭欣然接受。敬亭的騎射是他親自教授的，他心中自然有數(shù)，應(yīng)付一場考驗錯錯有余，他是借此給敬亭壯行罷了。誰知那日南郊馬場突生意外，馬匹受驚沖向人群，敬亭為了救人落馬……太醫(yī)會診，說雙.腿保不住了，他只覺天旋地轉(zhuǎn)，人最怕便是年少得志再跌落谷底……他不敢想，卻不得不替敬亭一步一步想好，先離京避世，再尋機會返京，軍中并非不可再去，也并非只有軍中可去，以白家和沐家的底蘊，敬亭需要的只是時間，和耐性。他想過安平郡王府會上門退親，也想過敬亭會經(jīng)歷頹廢沮喪，還想過沐家的政敵會落井下石，這些他心中都統(tǒng)統(tǒng)有數(shù)，卻唯獨沒想過媚媚……他可以為敬亭鋪平所有道路，卻唯獨不可能將媚媚牽涉其中，媚媚與敬亭情同手足，兩人都尚且年輕，敬亭眼下如此，媚媚難免有頭腦發(fā)熱的時候，他不能，也斷然不會允許，他只能送敬亭離開。他是從未想過，他才是最后給敬亭雪上加霜的那個人……

    ……

    過往幕幕，國公爺皺眉扶額。

    而最后，所有幻影都匯聚成今日早前，方恒路那句“他若不來，只會比廢去一雙.腿更難受”。

    一句便似誅心。

    他一心想要維護的進堂，想要維護的媚媚，想要維護的敬亭。

    他想維護的他們，都似在他的推波助瀾下，漸行漸遠……

    國公爺痛苦掩面。

    ——白進堂：　“爹，兒子想學(xué)醫(yī)，日后懸壺濟世……以你兒子的聰明程度，若是個大夫，興許娘親當(dāng)年的病便有救了……“

    ——　白進堂：“知道了，國公爺，雖然你兒子在行醫(yī)上很有天賦，可骨子里都流的是我們白家的血，我若當(dāng)將軍，日后我倆成就還指不定誰高過誰呢！放心吧，爹，兒子不會讓白家蒙羞的！”

    ——白進堂：　”爹，我明日便要出征了，阿蕓和媚媚就托給爹照顧了，等兒子回來，媚媚也出生了，到時候爹你就親自教授她兵法騎射，日后這京中見不慣的都統(tǒng)統(tǒng)撂倒，我們白家的姑娘日后上不上戰(zhàn)場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在京中橫行霸道，無人敢欺負就對了。為何篤定阿蕓懷的是女兒？嘿嘿，爹，心靈感應(yīng)，我和阿蕓都覺得一定是女兒，啊哈哈哈……如何是兒子怎么辦，額，那就日后再生個女兒唄……啊哈哈哈，我就是喜歡女兒嘎嘎嘎……“

    ——　白進堂：“媚媚，爹爹要離京了，你要照顧好娘親哦，等爹爹回京，給你帶草原上露水?！?/br>
    ——　白進堂：　“爹，保重了，等兒子回來盡孝?！?/br>
    掩面下，國公爺已泣不成聲。

    時光流轉(zhuǎn)，場景再次切換。

    ——　國公爺：“兵書這么枯燥，為何不同他們一道作詩去？倒是可惜了這一手好字。“

    ——　沐敬亭：“喜歡的哪里會枯燥？既是好男兒，自當(dāng)保家衛(wèi)國，一腔赤誠報效國家。巴爾鐵騎頻頻南下，各國自危，吟詩作畫有何用？金戈鐵馬才有家國平安?！?/br>
    ——　國公爺笑：“喲，聽起來像是將門之后，是哪家的孩子啊？”

    ——　沐敬亭：“沐家，沐敬亭。”

    ——　國公爺嗤：“原來是沐尚書家的小兒子啊，好?！?/br>
    ——　沐敬亭：“……你是？”

    ——　國公爺笑：“日后教你金戈鐵馬的人?！?/br>
    ……

    國公爺喉間更咽。

    ——　白蘇墨：“爺爺，三年前，為什么要逼沐家離京？敬亭哥哥是你最喜歡的學(xué)生啊，他那個時候摔斷了腿，安平郡王又上門退了親，他什么都沒有了，爺爺，你為什么還要逼他離京？“

    ——　白蘇墨：“因為知曉敬亭哥哥要回京了，你才安排褚逢程入京的？……爺爺，你可知曉當(dāng)時敬亭哥哥如何同我說的？敬亭哥哥說他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他已經(jīng)對不起爺爺，更不會再做對不起爺爺?shù)氖隆＞赐じ绺缡沁@京中除了爺爺之外對我最好的人，敬亭哥哥待我親厚如親兄長，爺爺，你放過敬亭哥哥吧。“

    ——　白蘇墨：“我有喜歡的人，他不是什么權(quán)貴之后，不是什么名門子弟，而是燕韓來蒼月國中一個普普通通的商人。同他在一處的時候，我不是京中貴女，不是國公爺?shù)膶O女，不是旁人眼中需要特意討好，阿諛奉承的人，我就是白蘇墨?！?/br>
    ——　白蘇墨：“爺爺，我喜歡的人，叫錢譽。”

    ……

    ——　國公爺：“既中榜眼，為何還要經(jīng)商？”

    ——　錢譽笑：“讀書是為知事，入世也好，經(jīng)商也好，家中父母隨和并無強求，便可做喜歡之事。”

    國公爺更咽聲已半凝，時空扭轉(zhuǎn)，那時進堂剛出生。

    他懷中抱著進堂，笑逐顏開，“進堂，等你長大就隨爹爹到軍中，我們父子兩人一起馳騁沙場，做一對將門雙杰可好？”

    佑慈（白進堂母親）彼時還有些疲憊，卻望著他們父子二人溫柔笑道：“你怎么知曉兒子喜歡同你一道在軍中？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進堂也好，日后還有進堂的兒女也好，只要他們喜歡便做喜歡的事情吧，你我二人做他們后盾便好?！?/br>
    他撓頭笑道：“夫人說的是?！?/br>
    佑慈笑。

    他遂又悄聲朝懷中嬰兒道：“別聽你娘親的，日后還是同爹一道在軍中?！?/br>
    佑慈笑不可抑。

    也是一個風(fēng)雪天，軍中來人喚他，他將小進堂交還給佑慈手中。

    佑慈握著進堂的小手給他揮手再見。

    他滿心歡喜。

    臨到屋門口，兀得駐足，往佑慈處看去。

    只見佑慈吻上孩子額頭，輕聲道：“進堂，爹爹最疼你了，你日后要聽爹爹的話?！?/br>
    日后要聽爹爹的話……

    國公爺指尖攥緊。

    眼前又是一日，沐尚書領(lǐng)了沐敬亭來國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