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欲掩愈難藏

    往事如煙，一倏忽心念便是朝朝暮暮，歲歲年年。自從那日之后，王樵果然便刻意拉開距離，也不似先前那般親密無間；好在喻余青的應(yīng)酬隨著他年歲增長，簡直到了盈窗擲果的份上，若不是些許礙于身份的緣故，提親的人怕是能踏破門檻。他的紅顏知己越來越多，性子又生來便風(fēng)流討喜，心思一分，也就不太在意得到三哥的刻意疏離。年少時(shí)的一筆糊涂賬，懵懵懂懂，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卻也想不出哪里不妥，畢竟他習(xí)武之人，自小里摸爬滾打，和師兄弟甚至師姊妹之間，按壓騎跨、扳手扣臂作為制術(shù)，拆解得也是爛熟；即便對方是女子，點(diǎn)xue進(jìn)招之時(shí)，胸乳陰胯，要xue所在，也總歸是難以避開大防。但旁人壓在他身上，他盡可以巧勁拆解，保不齊猛揍一頓，況且后來武功練得愈好，連沾到他衣襟的人也少見了?？扇缫獕涸谒砩?，他掙不敢掙，動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喘，只聽得一顆心咚咚亂跳，居然還生出些說不明白的害怕來：不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么，要碰哪里，那呼吸炙熱燎燒，肌膚相觸的地方又guntang得膩人，冷落得沒有觸到的地方平白起一層栗。他想不通自己為什么要害怕，三哥又不是什么可怕的惡人，不會對他做什么壞事；可心底卻隱隱又期盼又抗拒，似乎曉得會有某種隱秘又悖德的‘壞事’來臨。那壓在身上的人影變得黑漆漆的，似是他又不是他，只仿佛是一團(tuán)黑色的濃霧。那霧氣潮濕又黏稠，直往他身子里鉆，避也避不過，只覺得那濕軟物事撬開唇齒，塞滿口腔，窺xue而入，將他緊緊纏住，脫身不開。他掙扎醒來，才發(fā)覺一場大夢，汗?jié)裰匾?；手心褻褲里白絲黏膩，具是情濁。

    兩人不知，他們無意中想起的，卻是同一件事。心念相通，氣息相合，那真氣便有如一人所出，毫無阻滯。

    突然聽文方寄喜喚道：“衍舟！衍舟！”王樵才猛然從回憶中落回，一定神去看，貝衍舟胸口的墨黑居然漸漸褪去，他喘息劇烈，卻似乎面色比先前好了許多，哇地一聲，一口膿血吐出，終于微微掙開雙眼。文方寄又悲又喜，替他細(xì)細(xì)擦去嘴角血跡，問道：“你覺得怎么樣？”貝衍舟低聲道：“好些了?！蔽⒁祸?，向王樵與喻余青致謝。

    喻余青暗覺蹊蹺，仔細(xì)一看，與其說是“褪去”，更不如說像是順著那手心“鳳”字，反而鉆入了王樵的手中。喻余青大駭之下，陡然放脫王樵，那真氣一斷，黑氣果然便不再滲入。喻余青顧不得再多，猛地扯開王樵手臂，將他手掌翻轉(zhuǎn)過來，見那手心正中，有圖案縱橫于上，刻入肌理，乍眼看仿佛一個(gè)筆畫繁復(fù)的鳳字，此時(shí)卻隱隱由金轉(zhuǎn)黑。不由得喝道：“這是怎么回事？”王樵也是一怔，道：“我不知道啊?！彼B內(nèi)功心法之類盡皆一竅不通，那金身老祖以三語傳他，他自忖也并沒有悟出個(gè)子丑寅卯出來。但此時(shí)一心想要救人，他直覺這鳳字說不定有用，那日在樓中之時(shí)，也見那舍利金身手中的鳳字似乎可以收御那些黑色的淤泥；是非對錯，性命攸關(guān)之際哪能想得太多，便直接就這么做了。

    喻余青惱道：“若救得他性命，反而把你搭在里面，有什么區(qū)別？”

    王樵甩了甩手，也說不上什么異樣，道：“這黑色只凝在這里，我也不痛不癢，貝小哥兒卻似乎好了許多，也不算白費(fèi)了功夫?！?/br>
    喻余青還待再說，王樵卻把掌心一攥，抽手回身不讓他再看了，淡淡道：“不打緊！”他不知怎地心中一痛，不由得趁著先前回憶，想起當(dāng)時(shí)三哥也這樣把手從他跟前抽走，但如今他倆是陌生人，此舉自然不算僭越。但當(dāng)年三哥也把他當(dāng)陌生人待么？他心下怔忡，雙手便空空扭在一起，自己見了那丑陋不堪的嶙峋指節(jié)也一陣煩惡，趕緊用手套重新遮擋起來。

    就這片刻功夫，貝衍舟居然能坐起身來，看著自己胸腔淡下去的毒氣，原本根根悚凸、仿佛馬上就要爬出體外的血管經(jīng)脈也平伏下去，只有淡淡一層黑氣籠在那里，膻中xue上留有一顆豆大的黑點(diǎn)。他訝然望著王樵，道：“這大概只有三五年前的癥狀模樣……這便是‘鳳文’么？王樵，那么多人為你而死，也不算虧了?！?/br>
    王樵一時(shí)不知該說什么，想道一句說來話長，出口時(shí)都變了一聲嘆息。突然耳邊傳來撲通落水聲響，只見梅九幾人手中的扳槳都掉進(jìn)水中，人卻呆呆站著，渾若不覺；突然一齊朝他跪下，頭重重磕在船舷上，磕得小船前后搖晃，咚咚作響。

    王樵啞然欲讓，可這小舟之上，轉(zhuǎn)圜之地也沒有，急忙扶住船身，喝道：“你們做什么？”

    梅九道：“我們先前對三公子多有冒犯，自然是罪該萬死?，F(xiàn)在想要請公子出手救人，也覺得有點(diǎn)說不過去。公子不答應(yīng)，我們也不敢停下來。”王樵給他們搖得頭暈眼花，只好道：“你們先停下！停下說話！你們也中了這蠱毒嗎？”

    那幾人道：“那倒不是?！逼咦彀松嘤f將起來，因?yàn)楸鞠阮I(lǐng)頭的梅九說話便顛三倒四，一時(shí)間什么聽不明白。只見得個(gè)個(gè)人爭紅了臉，好像捉住了一顆救命稻草一般，又像是餓了許久之后陡然爭著吃rou，噎住了喉嚨，只能掙著脖子干瞪眼。

    貝衍舟回復(fù)了些氣力，這會兒卻仍躺在文方寄懷里，心想是有舒服的懷抱干嘛不占這便宜？這小子一路來原本連和他坐近些也不敢，如今卻百依百順的模樣當(dāng)真討人喜歡，故意裝作還有些使不上力的模樣，歪在他頸窩里枕著，心情一暢，笑道：“你們吵也吵死了。我來問吧。你們是不是不打算為難王樵兄弟了？”

    那幾人一疊聲地道：“那是自然不敢了?！?/br>
    貝衍舟道：“想必你們所請之事，說起來前因后果相當(dāng)麻煩，又諸多地隱晦避忌，不足為外人道也，是不是？”

    那些人又一疊兒地點(diǎn)頭。

    貝衍舟道：“你們既然有求于人，那就要擺出點(diǎn)誠意來。你瞧，我與三公子是至交好友……”文方寄忍不住拿大白眼瞥他，心道這人怎么說話沒半點(diǎn)臉皮，先前他還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要?dú)⑼蹰阅?！但眼下他傷者為大，只好忍氣吞聲，任他放炮去。貝衍舟佯裝未見，開口續(xù)道：“如今嘛，我這病體還抱恙，吹不得冷風(fēng)，你們卻非要在這湖上說話，三公子這樣重情重義的好漢子，心里頭掛念朋友，怎能體恤你們呢？有你們這般求人的規(guī)矩嗎？”

    他這般言之鑿鑿地說出來，連王樵也不禁莞爾，他生性本就極其豁達(dá)通明，覺得貝衍舟要他性命純屬被逼無奈，眼下既然愿意揭過了，那也就是揭過了；他說是至交好友，在島內(nèi)時(shí)的確說過愿意交他這個(gè)朋友，王樵也十分喜歡這個(gè)性情疏朗、瀟灑癲狂的天才，那至交不至交，也不必看認(rèn)識的天數(shù)日程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