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云夢靈澤占地數(shù)千頃，岸邊異卉爭芳，紫竹繁茂，尋常小妖在靈澤水中一洗，就能滌蕩兇邪，增長靈智。

    如今云夢澤幾乎枯竭，只剩不到百里之地，湖水中的靈氣蕩然無存，湖岸靈芝仙卉還不如蒼梧山上多。

    但縱使衰敗至此，云夢仍然是四海第一大澤，云夢龍神仍然是龍族正朔，擁有號令群龍的無上權(quán)力，連神臺都不能干涉。

    鏡面神借我的目光環(huán)視云夢，慘然而笑：“古今多少事，不過如云夢一般，風(fēng)吹霧散?！闭f完，一路暴躁的鏡面神在我的覺海中沉寂下去了。他似乎不想讓我知道他的心情，在我的覺海中劃出一部分來，生生禁閉自己。

    我寫了一張傳訊符，送到龍神處：“龍三，許久不見，別來無恙。今日有要事，求你一片龍鱗，萬望不吝下賜。椿杪?！比缓笳驹谒叺群?。

    水波拍岸，煙云浩渺。

    篤篤玩心大起，前爪不斷去撩撥浪花，玩得爪子濕透。突然它好像在水中看見了什么，凝視了一會兒，猛然扎進(jìn)湖中。

    我給它激起的浪花撒了一身水，愕然道：“篤篤！你做什么？”

    篤篤不答，向深處游去。

    我心中又是擔(dān)心又是生氣，心想這小混球一日之內(nèi)給我惹兩次麻煩，等我抓到它一定要將它的鬃毛扒光。

    無可奈何，我也跳入水中向篤篤追去。

    云夢湖水清澈凜冽，凍得我遍體生寒。我忍不住用避水訣隔開湖水，點(diǎn)起一顆燃珠揣在懷中，好歹暖一暖腰腹。

    篤篤倒是不覺得冷，像離弦的箭一般沖向幽暗湖底。我瞇眼看了看，前方數(shù)十里都是昏暗湖水，隱約有湖石丘陵起伏，在深處虎視眈眈。篤篤比我游得快多了，一眨眼就沒入暗處。

    我心中更急，隱隱感到一絲不對勁：

    水族呢？游了這么遠(yuǎn)，連一條魚、一只貝都沒看見。云夢遍生的千萬水族去哪兒了？

    正思考著，眼前漸漸暗下來，水波變得渾濁，燃珠能照亮的范圍逐漸縮小，終至于不過方寸而已。

    我停了下來，知道事有反常。于是左手凝出“風(fēng)波訣”，以水波潮涌探路，右手匆匆?guī)坠P點(diǎn)畫一個“光明陣”，順勢推出去。

    陣法驟然生光，立即脹大，很快籠蓋了水底方圓數(shù)里，但湖水渾濁，光線仍舊無法透出，我只能看到水底尨茸線條起復(fù)，似乎盤著一個龐然大物。篤篤不知去了哪里，視野中沒有任何移動的東西，湖底似乎被凍住了一般，連灰塵渣滓都沉凝不動。

    風(fēng)波訣的回波來了，我伸手收攏，對湖底的地形大致有了判斷。

    見了鬼了，湖底什么時候有這般蜿蜒曲折數(shù)千丈的山丘？

    昔日扶桑駐守云夢，對云夢內(nèi)外地形極為熟悉，并沒有這一座山沉在湖底。難道萬年之中，不僅湖水干涸，地勢也已經(jīng)變化？但椿杪少年來云夢時，此山亦未得見啊。

    我正思考著，忽然水中生出沉悶異響，隨之而來的是通目狻猊的怒吼。

    來不及多想，我沖向聲音傳來的地方，卻在半途突然被迎面平拍了一下。這一下力道剛猛，拍得我猶如鐵板上的煎魚，半張臉火辣辣地疼，肋骨幾乎斷了。我大為驚異，凝神四顧，但四周哪有活物的影子？

    出手如此迅疾，令我完全沒有防備，到底是何方神圣？

    篤篤還在大吼，水底淤泥都被它震動起來，水質(zhì)變得更加渾濁不透光。

    我心一橫，雙手成掌交叉平舉，以靈力調(diào)動剛才布置下的光明陣。霎時間，湖底光芒大盛，連灰土都被照射得透明，強(qiáng)光刺眼，水波翻涌，光線上下騰飛，絢爛奪目。

    一條巨龍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

    原先我以為的湖底山脈，只是巨龍橫臥的輪廓。

    通目狻猊的怒吼在水底震出一圈圈的紋路，激在湖水深處，在光明陣的照耀下，一個龐大的靈陣展露出來，如倒扣的金盤一般將巨龍牢牢壓制在湖底。

    我呆立當(dāng)場。

    好大的手筆。

    是誰在云夢湖底布置這樣浩大的靈陣？

    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靈力，自覺連現(xiàn)在的我也不能保證一定能布下相似規(guī)模的靈陣鎖住巨龍。

    巨龍有些眼熟，似乎是成年后的龍三。但龍三還不到六百歲，照理說不能長得這么大。這樣的形態(tài)，幾乎是上古的橫山巨龍了。

    屠龍是一回事，鎖龍是另一回事。若說殺死龍三，西王母以下，風(fēng)神以上，應(yīng)該都能做到。但是鎖住龍三，讓他好端端活著卻半點(diǎn)不能動彈，這是連昔日的扶桑帝君做起來都有些吃力的事情。

    難道天道再造新神的計劃已經(jīng)成功？這世上，已經(jīng)有了另一尊遠(yuǎn)超扶桑的神靈？

    巨陣光芒四射，在通目狻猊的攻擊下紋絲不動。

    篤篤像瘋了一樣，用利爪不斷揮擊，用頭不斷沖撞，同時伴隨著怒吼嘶叫，它吐出漆黑的火焰，那些能燃盡一切的冥火在接觸到靈陣的時候卻瞬間消散。

    看來我剛才只是撞上了靈陣的外延。這靈陣只防備活物，所以光明陣能無阻礙地穿過。

    “篤篤，冷靜?！蔽液笸肆艘稽c(diǎn)，方便觀察全局，“龍三沒死，他只是被弄暈了。”

    篤篤不理我，它大吼了一聲，更加用力地去撞。

    物傷其類，這狻猊心思純凈，只是為巨龍悲憤傷心。

    水底暗流洶涌，波濤動搖光線，一切顯得如夢似幻，巨龍的身影仿佛只是一場虛空。通目狻猊瘋狂攻擊靈陣，卻也奈何不了它分毫。

    我看了半天瞧不出陣眼在哪兒，巨龍盤踞的樣子倒是像馬上就要騰空而去。我又試了一下，除了光，什么都不能穿透那靈陣，而所有靈力的攻擊都會在碰到靈陣時消散。

    龍三在其中沉睡，似乎無知無覺。但這情狀過于詭異，昔日盛大的云夢水族統(tǒng)統(tǒng)消失，連一絲蹤跡都沒有，令人不寒而栗。

    即使我屠戮秦川妖魔時，也做不到這樣干凈利落。

    “鏡面神，”我想起來還有個外援，進(jìn)入覺海求助，“有人囚禁了龍神。你知不知道是誰？”

    覺海很久沒有回復(fù)，正當(dāng)我要放棄時，他悶悶的聲音傳來：“龍神？”

    我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趕緊追問：“是的。你要我取云夢龍神的龍鱗一片，他現(xiàn)在被人關(guān)押在湖底，我取不到啊。你有什么辦法放他出來嗎？”

    鏡面神從他自己那方小天地中出來，淡淡橫了我一眼。

    “連龍鱗都取不到，你真是扶桑的魄？”

    “我當(dāng)然是，如假包換?！蔽掖笱圆粦M道，“但我畢竟不是扶桑，沒有統(tǒng)治天地千萬載的力量?！?/br>
    鏡面神點(diǎn)點(diǎn)頭：“你連他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br>
    “唯一能困住龍神的是扶桑，他隕落了?，F(xiàn)在這條龍是自己困住了自己?！辩R面神透過我的眼睛看外界，神情頗為疲憊，“起死回生，哪有這么容易？”

    “起死回生？什么意思？龍三死了？”我大驚，但仔細(xì)觀察，巨龍的確只是沉睡，并未死去。

    “不是他，”鏡面神說，“那條龍身上有兩個魂魄。一個已經(jīng)死去一百多年了，最近才被喚醒，直接激發(fā)了那條小龍體內(nèi)屬于橫山巨龍的潛力。另一個是那條龍原來的魂魄，好像受了什么重創(chuàng)?？礃幼邮呛笳卟幌牖盍?，想讓前者借著自己的身軀復(fù)生。但起死回生很難，即使是云夢龍神做起來也十分吃力。兩個魂魄意見又不統(tǒng)一，所以形成僵局?！?/br>
    “可是，外面的靈陣又是怎么回事？”我問。

    鏡面神懶洋洋看了我一眼：“受天庇護(hù)的，不只是你。龍神先天之靈，這條龍身上帶著整個龍族的氣運(yùn)，平時天不管他，生死關(guān)頭，總要看護(hù)一二。”

    如此說來，這靈陣居然是自然形成的，非神力所能及。

    “等等，整個龍族的氣運(yùn)？”我想起將離之前說龍母即將生產(chǎn)，腹中之子被眾神認(rèn)為是“天命”的事。怎么，難道天命所歸，不是那個新生的孩子，卻是龍三？

    我心中所想，鏡面神在我覺海中一覽無余，于是冷笑道：“那群蠢貨還妄圖預(yù)測天命？自不量力。那群混賬以為扶桑當(dāng)年左不選右不選，偏偏擇定這支龍族來繼承云夢龍神的位置，是為什么？他早就看到了今日的一切。他才不會拿一條沒出世的幼龍來賭。你們以為扶桑傻?。坑埣词褂刑烀佑?，也難逃你們這些妖魔鬼怪的迫害?！?/br>
    這倒是我不知道的了。我繼承的扶桑意志中沒有提及這一點(diǎn)。

    “這靈陣可以撤去嗎？”我大概知道龍三的魂魄為什么受重創(chuàng)。天道既然要再造新神，必定不會放過云夢龍神的力量。而西王母那邊也一直將龍三當(dāng)做臣子奴隸，甚至是潛在的威脅，恐怕只有推波助瀾的。“他現(xiàn)在這樣，會有什么后果？”

    靈陣不撤去，我無法接觸到龍三，即使是想幫他，也無能為力。

    鏡面神思考了一會兒，說：“靈陣只是被激發(fā)出來保護(hù)他。若他平安渡過此劫，兩個靈魂達(dá)成統(tǒng)一意見，重新恢復(fù)一身一魂的穩(wěn)態(tài)，靈陣自然會消散?！?/br>
    我看龍三沉睡的時間不短了，擔(dān)憂道，“若兩個靈魂一直意見不統(tǒng)一呢？”

    鏡面神淡淡道：“一直不統(tǒng)一，就會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