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神 五、六
龍神lt;五gt; 道士在房中翻翻找找,終于找出一個布滿了灰塵的檀木小盒子。他仔細地擦去灰塵,盒子上雕刻的盤龍慢慢顯現(xiàn)出原來的面貌。包漿醇厚,透出沉沉的暖光,似乎被人撫摸過千千萬萬遍。 道士輕輕扣住盒子的鎖片,猶豫了好久,卻不動作,只拿手指在盒子邊緣來回搓磨。他最后嘆了口氣,把盒子又放回原處。 “只是巧合,”道士自言自語,“天下龍族,又不止他一家?!?/br> 比起這件事,還是“天許之”的蛋更值得擔心一點。 道士又憂心忡忡地看向桌上的鳥巢。 也許有辦法放回去。道士心里想,“天許之”雌鳥出了名的護稚,只要消去蛋上沾染的人氣,刷上些雌鳥的氣味,它沒準兒會重新接受這些蛋? 先去后山看看能不能撿到雌鳥掉落的羽毛之類,將雌鳥的氣息蓋在蛋上,如果它不接受,到時候再把蛋拿回來就好。道士這么想著,托起鳥巢,踱向外頭去。 廚房里則是另一番氣氛。 “師兄你太笨了?!贝昏抡f。 丹殊握著菜刀,一臉凝重。他面前擺了一個砧板,砧板上有一條鯽魚。鯽魚倒是完好的,砧板卻碎成兩片了。 “這是第幾塊砧板了?每次師兄切菜,咱們就要換一塊砧板。”椿杪毫不留情地揭自家?guī)熜值亩?,“上次切青菜,連砧板也切成一條條,這回只是刮個魚鱗而已,師兄你又把砧板斬成兩段?!?/br> “你懂什么,這說明師兄刀法好,‘隔山打?!犨^沒?”華闞替師兄抱不平,“再說,你嘴巴那么厲害,你來切菜啊?!?/br> 椿杪端起一個水盆,邊走邊說:“我才不。修鶴師兄讓我淘米的,淘完米我還要去抄道經(jīng)呢,華闞你生好你的火啦?!?/br> 華闞炸毛:“整天‘華闞華闞’的,我也是你師兄,叫師兄!” 椿杪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了。 華闞氣結(jié)。 修鶴說:“華闞,你火生好沒?”他手里拎了一節(jié)藕,正在削皮。 華闞便氣鼓鼓去吹炭火。 “你們都護著椿杪吧,”華闞說,“總有一天他把蒼梧拆了?!?/br> 丹殊微微笑:“沒事,拆了還能再蓋起來。” 修鶴手中一停,也為大師兄的話默了一下。 在護短這方面,師尊和大師兄還真是一脈相承啊。 “師兄,以后還是我來切菜吧?!毙搡Q道。 丹殊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以后我洗菜?” 修鶴搖搖頭說:“不必。師兄只要看著椿杪,別讓他把蒼梧拆了。” 華闞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丹殊也笑,眉眼彎彎的,像一只偷吃了雞腿的狐貍。 “嗯。我一定看好他。” 幾個人吵吵鬧鬧做好了飯,已經(jīng)是午時。 道士在后山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把蛋又放回自己房里,在大殿里喊:“餓死了!” 椿杪便探頭:“師尊你去哪里了?等你吃飯,等了好久?!逼鋵嵈藭r飯還沒炊熟。 道士聞言感動道:“還是我徒貼心??炜?,咱們?nèi)ワ執(zhí)茫蝗蝗A闞這廝又要將飯全部吃光了。” 椿杪說:“師尊你都快成仙了,還和華闞師兄搶飯吃。華闞師兄還在長身體呀?!毖韵轮?,師尊真是個壞蛋。 道士又吹起并不存在的胡子:“成仙也要食五谷呀!連神靈都需要歆享祭祀,何況是仙人呢?” 椿杪眼珠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問:“神靈也要吃飯?那龍需不需要?”他想起水池里養(yǎng)著的那條龍來。打傷了人家,還要讓人家餓著肚子,似乎不太好。 道士想了想,問椿杪:“廚房里還有蝦嗎?” 椿杪道:“有呀?!?/br> 道士一擺手:“那給它洗一盆出來。記得揀跳得厲害的給它?!鼻f別把奄奄一息、快死了的蝦給龍呀,道士想,龍會生氣的,一生氣,就要把人房間里的書呀床鋪呀衣服呀統(tǒng)統(tǒng)噴得濕透。 椿杪繼續(xù)說:“蝦都被修鶴師兄油爆了?!彼肫鹩捅笪r的香味,舔了舔嘴唇,問:“龍也喜歡吃油爆大蝦?” 道士看著椿杪,椿杪睜大眼睛作無辜狀。道士一時拿不準椿杪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故意逗自己。 “反正丹殊也不在……”道士喃喃說。 “哈?”椿杪歪頭。 道士捏住椿杪的臉頰,往兩邊拉:“那為師就不氣了?!?/br> 椿杪疼得雙目含淚:“絲菌……”他想說,師尊,師兄就站你后面呀。 “師尊,”丹殊忽然出聲,“可以用膳了?!?/br> 道士嚇得一抖。 乖乖,這徒兒不過十三歲,怎么殺氣比千年的大妖怪還重。 “哦,吃飯吃飯,哈哈,吃飯?!钡朗看蛑?zhí)米摺?/br> 椿杪揉著自己的臉。 “疼死了。師尊真討厭!” 丹殊看一眼,發(fā)現(xiàn)椿杪臉頰都紅了,像山下集市里賣的畫像上的娃娃。 “過來我?guī)湍闳??!钡な庵搁g發(fā)出淡淡的光。 椿杪聽話地湊過去,又被掐了一下。 “?。熜执髩牡?!” 龍神lt;六gt; 油燈昏黃,椿杪愁眉苦臉地在大殿抄經(jīng)。 “這要抄到什么時候啊……”道經(jīng)上的字密密麻麻,此刻在椿杪眼前打架。 忽然庭院里傳來一陣水花聲。 椿杪扔了筆,噠噠噠跑出去。 月光澄澈空明,鴟梟在遠處的山林里咕咕鳴叫。蓄靈池里水波未平息,荷花花瓣上猶掛著水珠,搖搖欲墜,荷葉上也承著一抔水,碎了又圓。 “你也睡不著嗎?”椿杪蹲在水池邊問。 池水靜靜的,只有一**微瀾拍在池沿,悄無聲息。 “師尊說你已經(jīng)快五百歲了,是真的嗎?那你要比我大好多呀。”椿杪戳了一下伸出池沿的一支嫩荷葉,荷葉上托著的水瞬間傾瀉到水池里,發(fā)出叮叮咚咚的響聲。 “書上說龍可以化人,你會不會?”椿杪把手放進冰冰涼的池水里,頓時渾身一個激靈,“好冷?。 ?/br> “在水里泡著,你不冷嗎?師兄說你受傷了,你在水里能好嗎?是不是如果我沒有設(shè)招神幡,你本來是不會受傷的?” “你叫什么名字???你真的是潯江水神嗎?水神一般都做什么?管著大大小小的魚?就像師尊管著我們一樣?” 椿杪問題一個接一個,但是池水深處仍然沒有動靜。 椿杪xiele氣,坐在池邊打起瞌睡來。 “我不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焙鋈挥腥嗽诖昏律砗笳f。 椿杪回身一看,荷花叢中一個和自己差不多模樣的人,長發(fā)披散,肩頭云紋揚起,猶猶豫豫地站著。 “名字是最短的咒?!彼^續(xù)說。 椿杪便微笑:“好。沒關(guān)系,我不問你名字了。” 那邊好像大松了一口氣。 “你不必內(nèi)疚,不是你打傷的我?!毙↓堈f,“我來這里,也不是因為你的招神幡?!?/br> 椿杪奇怪道:“那你來是為了什么?”油爆大蝦么? “為了找龍珠?!毙↓堈f,“大約百年以前,我叔叔送了一顆龍珠給蒼梧的一個人。我來是為了問他要回那顆龍珠?!?/br> 椿杪努力地回想了半天,最后泄氣:“我只記得起來最近九年的事情……” 小龍說:“我已經(jīng)找到那個人了。” 椿杪說:“那你拿回龍珠了么?” 小龍搖搖頭?!拔抑辉谒块g里發(fā)現(xiàn)一片龍鱗?!毙↓堈f,“你能不能幫我問問,他把龍珠放在哪里了?” “好啊,”椿杪說,“不過,那個人是誰?” 當夜道士做了一個夢,夢里蒼梧還是百年前的樣子。師兄、師弟們在庭院里做早課,親親熱熱,打打鬧鬧,好似后來的一切都未曾發(fā)生。忽然下起雨來。鉛云翻涌,天地忽寂,蓄靈池中荷花開了一半,便被驟雨打去。 大家驚呼著,三三兩兩跑進屋檐下。道士也跟著跑進回廊中,手忙腳亂地擰干了衣裳里的水,呆愣愣抬頭看天。 人聲漸遠,雨聲漸盛,一個模糊人影出現(xiàn)在蓄靈池中,仿佛已經(jīng)在那里站了許多年。 道士遙遙看見,忽然心上綻出歡喜,等了百年,那人終于肯露面。 那個人背對道士站著,長發(fā)束起,脊背挺拔寬闊,腰線往腰封里一收,生生束出荒謬的纖弱感。道士往他那里走,卻怎么都走不近他。圍著他轉(zhuǎn)圈,看見的始終是一個冷冷清清的背影。而央求了好久,他也不肯轉(zhuǎn)過身來。 他只一遍遍問: “為什么?” “你為什么還不成仙?” “時移世變,轉(zhuǎn)眼百年。你為什么還不成仙?” 道士聽到自己回答: “成仙有什么好?不老不死,無欲無求,凡塵種種牽掛,一夕忘卻。” “有些事不必記得,也不能當真?!蹦莻€人說。 “人生虛妄,種種皆空。這些我都知道?!钡朗炕卮?。 那人便不再說話。 兩個人沉默了許久,聽雨滴打在水池里的聲音。淅淅瀝瀝,叫人生厭。 道士忍不住,走上前一步,問他:“那么你呢?近百年了,為什么不回潯江?你已經(jīng)得道成神了嗎?” 那人答:“成不成神,與你何干。” 雨絲如線,雨腳如針,細細密密地扎在人心上。 道士生了氣:“既然如此,那我成不成仙,又干卿底事?” 那人影動了動,似要轉(zhuǎn)過身來,卻又堪堪停住。 道士有些失望。 “既知人生虛妄,何苦執(zhí)念百年。早登仙境,亦是解脫。你去吧!” 夢醒了。 道士聞到潮濕水氣,仿佛庭院中的荷花池水蔓延到了房間各處角落。 臉上略有涼意,他抬手摸了摸,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流了滿面的淚水,眼中血管一縮一縮地疼。 夜闌人靜,道士披衣坐起來,了無睡意。 忽然他注意到桌子上有什么東西反光,于是點了一顆燃珠,起身去看。 一只檀木小盒子大開著翻倒在桌面上。 雕刻的盤龍仍舊栩栩如生,但是盒子里的東西已經(jīng)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