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陸追甚少這般說話,阮鈞聽了不由得蹙眉,聲音有些重:“兒女之事總是要長輩做主的,孩子還小,見識也少,總是要讓年長些的看條路出來。你無處可去,阮阮心善收留你,卻不能讓她進退為難才好。” ………… 陸追從房里出來的時候,阮瀾正在那兒收拾藏泥,干活干的滿頭大汗,臉色紅潤,像只熟透了的水蜜桃,直讓人想咬上一口。 她見陸追出來,沖他招了招手:“咱們先做幾個茶碗,我看著料也夠用,如今的人也愛喝茶,茶碗比茶杯用的人多些,好出手?!?/br> 說著,她塞給陸追一塊切好的泥料。 “你先像我這樣揉練,咱們得先把里面的氣泡啊雜質(zhì)啊逼出來,讓泥質(zhì)密均勻,這樣燒起來不容易開裂?!比顬懲痉兜溃骸澳銡饬Ρ任掖?,揉起來方便些,但也得細心。做瓷一套下來每一步都不能掉以輕心,不然最后就功虧一簣,白忙活一場。” 陸追走到臺前,按著阮瀾的法子捏了起來。他耳邊一直響著方才阮鈞說的話,這便有些心不在焉。 過了半晌,他突然開口問道:“你怎么不問方才你爹同我說了什么?” 阮瀾轉(zhuǎn)頭看他,嘆了口氣:“不是這樣的,得用手腕的力氣?!闭f著,她走到陸追身旁,把著他的手往下按。 陸追先是有些抵觸,但又隨她去了,只是感覺手都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揉泥團揉的。 “記住了嗎?”阮瀾問道。 她聲音輕輕的,氣息撲在陸追的脖頸后面,吹的他有些癢。 “嗯?!彼麘馈?/br> 阮瀾這才走回自己的泥塊前,說道:“我剛才蹲墻角了,你們說話聲音又不小,還能聽不見嗎?” 即便知道周圍的人都是這樣,陸追卻還是想問問她自己做如何想。但即刻,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如何,與自己何干?陸追說那些無非是告訴自己,切莫影響阮瀾的名聲罷了。 而自己,也不會在這里待上許久。 阮瀾將手里的泥塊塑成了圓錐型,后退兩步看了看,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不過這日子是我自己過,總得我自己說了算。年長的人雖看得多,但也不代表總是對的?!?/br> 對于阮瀾,她從現(xiàn)代來,自然不會遵從古代這樣的父母之命,更何況她壓根就不是之前的阮瀾,能留下也只是因為后院這些能做瓷的器件,還有對阮鈞的回報。 陸追聽她這話,愣了片刻,心里卻反復咀嚼著。 是啊,自己的命原本就是自己的,接下去的人生漫漫,也只有自己一個人扛起來。 “那若是做錯了……”陸追輕聲問道:“該怎么辦?” “該怎么辦?”阮瀾把泥塊放在拉胚臺上:“誰能一輩子不做錯事兒呢?比如我手里的這塊泥胚,我想做成什么樣就做成什么樣,若是別人的意見導致我白忙活,我肯定會不高興。但若是自己做的決定,就算是賣不出去,我也只能自己認了,下次再忙活唄。” “不過……”阮瀾沖他笑了一下:“秦逸其實還不錯,村子里好多姑娘想嫁呢。家境殷實,人又讀過書,性子也不差。哎!你快把泥捏散架了,輕點兒!” 沒過一會兒,秦逸便真的來了。 這次他再看見陸追卻是十分和氣,先行了禮,這才說道:“之前是我無狀,多有得罪之處。” 阮瀾在旁聽了也是覺得秦逸這人其實不錯,旁人若是遇到此事,總是要說些理由找些借口。譬如是官府抓人,以為你是逃犯;又或者阮家如今沒個能主事兒的,略感擔憂。 可秦逸什么都沒說,只是賠了不是。也不知道秦氏這么一個人,是怎么養(yǎng)出這般兒子的。 因著之前秦逸還叮囑自己千萬別去他家住,倒也顯得光明磊落。阮瀾這便端了杯熱茶過去。 茶自然是最差的茶沫。如今這個時候流行團茶,只查剩下的碎渣便被普通百姓買了去打牙齋。反正不管你是金針還是銀毫,泡了水都是一個味兒。 阮瀾將茶擱在秦逸面前,陸追在旁淡淡的掃了她一眼,似是有些不滿。 她沒看出來,秦逸卻是看出來了,他將那茶推到陸追面前,沖阮瀾笑道:“今日胃腸有些不適,茶便先不喝了?!?/br> 那茶在石桌上騰著熱氣,陸追更是連看都沒看,他冷聲說道:“你那泥要塌了?!?/br> 阮瀾連忙看了眼拉胚臺,上面的泥已經(jīng)開始下堆了。她有些遲疑,這泥晾在這兒總是不好,可秦逸都來了,總不好讓人家干坐在一旁。 秦逸倒是貼心,開口說道:“阮阮竟然開始自己制瓷了?那便不著忙,我在此處稍候也無妨?!闭f罷,他又對一旁的陸追說道:“相較瓷器,阮阮其實打小就喜歡琉璃,時常說自己日后定要燒出最漂亮的琉璃,用來做一座琉璃塔呢?!?/br> “琉璃塔?”陸追眼睛微微瞇起,瞥了一眼阮瀾:“怕是憑借一人之力難以達成?!?/br> 夢里的女子果然是她! 秦逸笑道:“正是。當日我也是這般說的,可她偏認死理,說能燒成。一年燒不出,便燒兩年,兩年燒不出,便燒十年。當真是孩童一般心性,但這心性卻也顯得彌足珍貴?!?/br> 陸追揚眉:“哦?我倒是不知道一個啞巴也能有這么多話。” 秦逸說道:“自然是寫下來的,阮阮雖不能說話,但卻能寫。” 陸追看也不看阮瀾,只說道:“若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倒真要去看看這座琉璃塔?!?/br> “確實?!鼻匾菘聪蛉顬?,輕聲說道:“阮阮平日雖看起來好說話,但她想要做的時候一定能做的到?!?/br> 阮瀾感受著秦逸的目光,真切的明白什么叫做青梅竹馬。原主和他顯然就是郎有情妾有意,若不是因為自己穿越來了,而秦氏在中間攛掇著,說不準兩人就梳理成章了。 可惜了。 但阮瀾畢竟不是原主,這目光放在她身上她未免有些吃不消,連忙低下頭去開始鼓搗陶車。 這陶車其實就是古代版的拉胚機,現(xiàn)代用電,小輪子轉(zhuǎn)起來嗖嗖的,古代就只能借助能工巧匠的奇思妙想。比如阮家這臺,若不是有原主的記憶加持,阮瀾大概要費好大功夫才能研究明白。 和現(xiàn)代的拉胚機粗略看去差不多,但體型要大上很多。表面是用平滑木質(zhì)做的,中間又有鐵軸,鐵軸頂帽這些東西保證它能轉(zhuǎn)起來。 每當需要這陶車轉(zhuǎn)動的時候,便使用上面的撥手。有趣的是這撥手還是用瓷做的,阮家這個用了好些年頭,連上面的胎質(zhì)都有了磨損,更別提釉面了。 而用瓷的原因自然也簡單——生怕轉(zhuǎn)盤受了磨損。 換個撥手容易,但換整面的轉(zhuǎn)盤卻不好說了。 阮瀾拉著撥手,指尖上點了些水,開始拉胚。 在孩童的手里,濕泥只是玩具,還要弄得一身臟回家挨罵,可在匠人的手里,這泥本就不是路邊隨處可見的泥巴。而是用專門的瓷石粉碎打磨而成,中間又有殺泥、悶泥等幾個處理步驟,這才成了一團可塑可燒的泥,成了瓷器的筋骨和脊梁。 做瓷也像女媧造人,泥巴捏出骨rou,至于之后的事兒,什么模樣什么品性,還要經(jīng)過世事的錘煉。 所以瓷之一詞,背后隱含的意思太多了。 阮瀾手很穩(wěn),片刻就成了個大致的形狀。她又嫌麻煩,給陸追使眼色讓他過來幫自己弄撥手。陸追倒是沒拒絕,走到她身旁便來幫忙。 她起手沾水,落手成型,到真真的像是個捏出萬事萬物的仙女兒。未出片刻,一個茶碗這便大致出來了。 拉胚之后便是利胚,是要用利胚刀具將胚體修整的光滑端莊。 阮瀾倒沒弄得那么復雜,她還是想著先燒燒看,看下顏色和破損情況,為之后的燒制做準備。 她只是將靠近足部的茶碗肚子用刀旋削了一周,挖出了個底足。 阮瀾看過自家的幾個器件,茶碗的低足幾乎都是黏上去的,更不要提其他的一些瓷器制品,上面的把手什么的也是各自成型再黏接的。 這是大抵五代之前的技術了,分開成型之后在燒制的過程中,圈足時常承受不住器胚的重量,導致開裂或者脫落,難度大不說,cao作也費時費力。對于阮家這些制瓷工具還有那燒窯的拿捏,阮瀾沒有信心,這便直接舍棄那種做法。 她做的認真,全神貫注的,好似全身心都撲在這一捧泥土之上了,再也管不到院子里還有兩個人在旁看著。 到了最后,她扯了根絲線,將茶碗沖臺面上刮了下來,放在一旁,這才松了口氣。雖這只是制瓷的一部分,后面還要上釉,要燒,但那些都是之后了,如今要先等泥料風干。 她拍了拍手,后退兩步,看著那外周略向內(nèi)收的茶碗,抿了下嘴唇,思忖著這泥料還能如何更好些。 秦逸在旁驚嘆不已,不由得說道:“阮阮,之前未曾發(fā)現(xiàn)你的手藝竟然如此好。” 阮瀾被夸,回了他一個微笑——讓你從小天天被一堆瓷器圍著,甚至連周歲抓鬮的時候桌面上擺的都是瓷碗、瓷瓶和瓷盞。要不是自己在家懶洋洋慣了,說不定還能更好。 不過那也不行,天才又勤奮,還讓不讓別人活了? 在陸追眼里,這兩人大有一副眉來眼去的模樣。他站起身來,冷聲問道:“你來便是為了喝茶聊天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 陸追:聽說有人打我瀾瀾表妹主意? 第二十一章 秦逸習慣阮瀾兒時總是跟著自己,如今突然橫插了位表兄讓他感覺有些不舒服。尤其是里里外外的話都是這表兄在說,而阮瀾像個傀儡玩偶似的,在旁一絲表情都無。 相較之下,這陸己安倒顯得像是個主人,不,原本他就是阮家的親戚,比起自己,當然算是半個主人。 秦逸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他有種奇異的感覺,好似這個陸己安來了之后,很多事情都在朝著不可預期的方向發(fā)展。阮家,還有阮瀾都變了。他每每見到這陸己安便不能自控,然而兩人之間并未有齟齬,便自省是養(yǎng)氣功夫尚不到家。 “啊,這么一說,倒是提醒了我?!鼻匾萑允瞧胶驼Z氣:“阮阮,再過不久便是我父親生辰,我倒一時想不出送些什么,原本想來與你商量。但今日見你制瓷的手藝如此,不若你幫我做套茶具,算是我從你這兒買的,一切皆按市面上的價格來便是。” 說完,秦逸顯得十分誠心,從袖囊中掏出一角碎銀放在石桌上,笑看著阮瀾:“阮阮制瓷,無論如何我也應當是第一個主顧才是。” 陸追掃了一眼那角碎銀,好整以暇的看阮瀾是何打算。 阮瀾見了那碎銀子眼睛都亮了,但她還算矜持,沒一把就將那銀子撈來,只笑著點了點頭,手指沾著茶水在石桌上寫了個“謝”字。 見她這般開心,又是一副女兒態(tài),面上似有嬌羞,秦逸心里也覺得受用,又同阮瀾陸追別過,叮囑了自己父親的生辰日期,請阮家三人去做客,這才離去。 他前腳一走,阮瀾立刻就沖到桌前,把碎銀子拿了起來,她想學著電視里看見的咬一口試試真假,但又覺得有點臟,這才戀戀不舍的摸了摸碎銀子,握在手里。 陸追冷眼看她的舉動,冷笑道:“看你這幅財迷心竅的模樣?!?/br> 阮瀾如何不知秦逸這是在對自己示好,但不管怎么樣,秦逸這個人是沒什么問題的。她這便回道:“怎么了?憑自己本事賺的銀子,難道因為秦氏討厭,我就不賺他們銀子了嗎?別和我說什么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我又沒失節(jié)。再說了,那是讀書人的說法嗎?我也不是讀書人。” 她這話也無可指摘,絲毫挑不出錯兒來。 “那其他的瓷還做嗎?”陸追也懶得與她在這件事兒上糾纏,只問道。 阮瀾伸出手臂,頗有一副胸懷天下的感覺:“做啊,當然得做!咱們不能滿足于一時的小小訂單,目光要放長遠。等這批做好了,咱們先拿去大輿鎮(zhèn)賣賣看,順道看看現(xiàn)今什么樣的瓷器賣的好些,怎么賣才是長遠?!?/br> 還算她心里有數(shù),陸追想著。 阮瀾在一旁摸著那銀子,嘴里念叨著:“你說這秦家得多有錢?隨便一抽就是碎銀子,我以為他掏文錢呢。那看著多寒摻啊?!?/br> 陸追挑著眼眸看她:“口氣倒是不小?!?/br> “要想生意做大,就得先給自己定下個目標,比如先賺他一百兩?!比顬憸喩砩舷旅嗣骸翱纯矗壹揖蜎]想過有一天我能賺銀子,連個袖囊都不給我縫。我得自己做一個?!?/br> 自己做?陸追想到她那手藝,怕是還不夠漏銀子的。 阮瀾在旁繼續(xù)嘟囔著:“也是這秦逸有眼光,說不定有朝一日,他因著收了我第一份做出來的瓷器,還能大賺一筆呢,倒是便宜他了?!?/br> 她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信心,倒像真的會有這么一天似的。 陸追打眼看了下那晾著的瓷胚,開口說道:“我正缺個茶碗,你這個先賣給我吧,從我工錢里扣就是了?!?/br> 阮瀾心情正好,拍了下他的肩膀:“這么客氣做什么,送你了!” ………… 阮家老宅存著的藥石阮瀾都大致看了一遍,能辨認出大半。阮瀾又發(fā)現(xiàn)劉家村里長了許多鳳尾草,正適合用來做紅釉釉灰。她熟思幾日,最后決定先燒一批紅釉。不為別的,就為了好賣。老百姓家里總是喜歡紅,象征日子紅紅火火,看著又暖和又吉利。 一朝瓷器名家竟然淪落到這種地步,說出來阮瀾自己不想哭,怕是那些曾經(jīng)追著求她燒瓷的人要哭。 阮瀾也與阮鈞提起,若是這次燒的好了便先拿去大輿鎮(zhèn)賣賣看。阮鈞自然不認為她能這般順利的燒出來,但自己身體又虧欠,做不了什么,便隨她去了。 做胚上料都順當,但她在現(xiàn)代用的是小窯,又有測溫儀器的幫助,如今猛然換成傳統(tǒng)土窯,心中難免有些七上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