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為何?” “還不是為了他那獨女阮瀾?”婦女低下頭,聲音卻并未壓低,反而有些張揚之意,說道:“據(jù)說,這阮瀾命格不好,一出生便將娘親克死了,說不準這火就又是她克出來的?別的咱們暫且不說,單說日后誰敢娶這么個喪門星?不搬離大輿鎮(zhèn),難不成做一輩子的老姑娘?若是我這般拖累父母,我就不活了,即刻找根繩子吊死罷了。就是不知道哪家那么倒霉,日后不知情的娶了。” 婦女說到一半,見路不遠處一架馬車駛來,即刻理了理衣裳:“哎!齊家人來了!這宅子被說風水不寧,沒人愿意買,還是齊家宅心仁厚解了阮鈞的愁,買下來了。聽聞他們?nèi)缃襁€招長工呢。” “大嬸,您今日穿的這么利索,莫不是為了能去當工?”有人笑道。 婦女撇著嘴側(cè)昂著頭,眉飛色舞:“可不就是,壓箱底兒的好衣裳就今天拿出來了……哎喲!我呸!呸呸呸!誰?。靠床灰娺@里有人嗎?潑什么水?!哎喲我的衣服!” 阮瀾趴在墻頭,看著那婦女氣急敗壞的模樣,她嘴角一勾,“嗖”的一聲就順著梯子滑下來了。 她把小盆一扔,拍了拍手——這老媽子,來一個人說一個,都一早上了。嗓子干不干?正好給你澆點水潤潤。 這樣的狀況從早上就開始了,隔著墻,阮瀾都能感覺到外面的那股熱乎勁兒。 春天到了,出門踏踏青看看花不好嗎?非要嚼爛別人家里的事兒。 伴著一串虛浮的腳步,遠處傳來了陣陣咳嗽聲。那咳嗽似是要將五臟六腑都攪在一起似的,翻江倒海。 阮瀾聽見,一個閃身,鉆回了自己房里。 “阮阮。馬車已經(jīng)在門外了,你若是理好了,便叫他們進來搬了東西。時辰也差不多了,再晚些路上便要耽擱?!眮砣苏侨顬懙牡钼x,他站在阮瀾的門外說道。 阮瀾拍了拍早已收拾好的箱子,后退兩步,將這房間環(huán)視了一遍——才住了四天的小姐閨房,就要揮揮手告別了。說實話,要說不舍…… 那是真的一點都沒有! 太好了!終于要搬走了! 去他的叔父!去他的齊家!去他的封建迷信! 阮瀾想到這里,都忍不住想要高歌一曲。 只可惜,她現(xiàn)在盡職盡責的扮演著一個小啞巴,無法如此抒發(fā)心中的喜悅。 她如今用的身體,原主與她名字相同,都叫阮瀾,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模樣算是中上,倒生了一身白瓷似的肌膚,便將這中上又往上提了提。家境殷實,后院也沒什么姨娘作祟,就她一個孩子好生養(yǎng)著。若說不足,便是這姑娘是個啞巴。 原主家家中代代以造瓷為生,尤其是一手白瓷,經(jīng)數(shù)代經(jīng)營傳承,雖不算一門望族,但也是富庶人家。 到了這一代,阮瀾的爹——阮鈞,便是阮家窯的當家。他憑借自己的手藝改進白瓷,將原本上面的那些青花印兒褪去,造的瓷面如雪山初露,純凈瑰麗。 白瓷被圣人看上,作為貢品年年送進宮中,阮家成了半個皇商,加上他cao持得當,家底愈發(fā)殷實,日子越過越好,由一戶小小手藝人家成了當?shù)氐母患摇?/br> 阮瀾是本家嫡女,按理說日后的路也是一帆順遂,至少比起她的幾個堂姐妹要好上許多。 可家中千好萬好,就缺了一樣東西——兒子。 按著阮家窯的祖上規(guī)矩,造瓷的手藝傳男不傳女,尤其是阮家白瓷,只傳嫡子。 阮瀾有位親叔叔,名叫阮婁,當年分家時阮鈞身為長子繼承瓷窯,而阮婁便分得了祖田,請了長工打理,在這一片兒地界也算過得不錯。但人心不足蛇吞象,阮婁眼睜睜的看著自家大哥成了皇商,看著大哥家中愈發(fā)富庶,難免動心思——都是同根血脈,怎得他就是皇商?怎得他就能有好名望? 阮婁全然忘了阮鈞為了幫襯他,每年還給這位鮮來瓷窯的弟弟分些紅利。 他看不見阮鈞的付出,更看不見如今的白瓷乃是阮鈞改良后才入了圣人眼的,只是覺得如此不公,眼紅的滴血。 一開始還他只是同阮鈞商量,讓阮鈞過繼個兒子,都是同根血脈知根知底,也免得阮家白瓷斷了手藝。 阮鈞也知道自己沒兒子,便讓他送家中的兩個男孩來窯里學工,想從中尋個天賦好的,日后將阮家窯交托于他。 可未曾想這兩個孩子一嫡一庶,來前聽了各自娘親的囑咐——互相下絆子、偷偷摸摸想學配方、阿諛討好,窯里的事情一件做不好,倒是弄得雞飛狗跳家宅不寧,最嚴重的一次險些耽擱年貢交工。 阮鈞氣的冒火,這就將兩個孩子退了回去,先讓他們在家中習禮。 可這兩個孩子回去說的是什么? 報謊叫冤說阮鈞偏心阮瀾,明明是個啞巴丫頭,卻捧在心窩子上。她就能進瓷窯,她就能跟著做白瓷,瓷窯的工人見了她的態(tài)度都與他們幾個有別。那阿諛奉承的模樣,好像阮家瓷窯當家言語的是這小丫頭似的。虧的她不會說話,這要是會說話了還能得了? 阮婁聽了心里一驚,平日里就聽說這阮瀾丫頭喜歡往瓷窯里湊,當時未放在心上,只覺得清閨小姐哪兒能和這群工匠火夫往一處去,讓人聽了笑掉大牙不說,日后還要不要嫁人了? 如今想來莫不是阮鈞想要將手藝傳給阮瀾?那可是個丫頭片子?。∪蘸罂偸且蕹鋈サ?,阮鈞疼孩子歸疼,難不成要將阮家的白瓷當了嫁妝,白白送了別家? 加上原本內(nèi)宅話多,沒得了便宜的正妻和小妾廳前枕邊的翻弄,這就狠狠的埋了根刺。 也是恰巧,與阮家同在大輿鎮(zhèn)、且是多年敵手的齊家造的黑瓷入了圣人的眼,內(nèi)府這便削了許多白瓷的貢量。 白瓷制作工藝繁復,消耗頗多,阮家為了年貢能按時交上,早早就動了手。突然裁量,送往宮里的瓷器亦不能賣于普通百姓,只好囤在庫里。 去年尚能周轉(zhuǎn),今年下面的人因齊家能給更多好處,便直接將白瓷從皇貢單子上剔了出去。如此一來,阮鈞甚至要倒貼銀子給工匠。 正因如此,這兩年他給阮婁的紅利變少了許多,實則形勢所迫,不得不如此。 阮鈞想的是都為一家人,同氣連枝,也計劃著度過這一波便將手頭上的兩家瓷器路子交由阮婁打理,而自己則趁著年關(guān)前多造些民間用的瓷件兒,闔家過個安穩(wěn)年,日后再試試能不能造出新的瓷品來,說不準就能趟出一條新路。 阮鈞君子,卻未曾想此舉讓這個弟弟對他的不滿攀上了頂峰。 阮婁吃慣紅利鋪張慣了,近些年又不知怎的沾上了賭的惡習。一開始手氣還算紅火,結(jié)果越輸越多,眼看著年關(guān)將至,去年就沒什么入賬,今年更少,連賭債都要還不上了,日日被人堵門。 阮鈞一開始幫他還了許多,可到了最后因著幾年生意不景氣,更要為開年之后上工存料,便也拿不出了。 恰巧這時候齊家家主齊楓銘為阮婁“解憂”,賭債他可以幫著還,但條件就是他一直對阮家的瓷窯有興趣,可兩家畢竟是對手,便想讓阮婁幫著帶幾個人進阮家瓷窯見識見識。 阮婁急于用錢,又不敢讓阮鈞知道,趁著夜深帶人偷溜進阮家窯。齊楓銘讓他在外面放風,自己則帶人進去將火墻給敲了,為了不讓人看出來,又抹了些混著硫磺和油脂的糯米漿重砌了一遍。這還不夠,齊楓銘心狠,又將多備的硫磺等物混在土里,沿著路灑將出去。 未出幾日阮家開窯燒瓷,火焰從里面轟隆一聲沖了出來,像只殘虐暴起的野獸張著獠牙撲向毫無防備的眾人。 阮鈞因這場火傷了肺腑,命倒是救回來了,只是落了病根,身子骨大大不如從前,方才四十多歲的壯年,精神體力甚至不如六十歲。 有人告了官,官府說是阮家窯自戒不力,是人禍。一時間周圍被毀的房屋主人,死在大火中的工匠家人蜂擁而至,逼著阮鈞賠命。 賠命不難。 難的是阮鈞想到阮瀾一個啞女就要在這世上孤苦無依,原已萬念俱灰的他又拖著病軀走動,將所有的東西都變賣,甚至將自家住的宅子都賣了,這才使所有的人堪堪滿意。 而阮婁一開始以為齊楓銘真的只是看看,誰知后來出了這檔子事兒,嚇得家門都不敢出,更別提去看看自家大哥了。 如今阮鈞便要帶著阮瀾搬去劉家村,回到阮家最初發(fā)跡的老宅去。 作者有話要說: 為防止誤會,說明一下啊,原主和重生前的陸追有交集,但沒有男女之情。日后會交代。 第三章 “阮阮?”阮鈞在門外又問了一聲。 阮瀾聞言正了正衣襟,疾步走出門外,沖著阮鈞綻放了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又軟又糯。任誰看了,都不能把她和剛才那個潑別人水的聯(lián)系起來。 阮瀾點了點頭,示意東西都已經(jīng)裝好了。 阮鈞見她如此,心里卻愈發(fā)難受。 家中陡生變故,她一個姑娘家被人指指點點,甚至將這災禍都推在她身上。如今迫不得已要搬離從小生長的家,甚至連個幫著收拾東西的下人都沒有,只能讓她自行整理。 自此搬去劉家村,生活定然不如原本寬裕,尚不知前事如何,更休提她的終身大事。 阮鈞心想,阮阮從小便是個七竅玲瓏心,性情向來溫和乖巧,如今這般想必是不愿讓自己擔憂而硬生生擠出來的笑容,實際這笑里都是苦澀,只言片語是說不盡的。 他這么想著,便也回了阮瀾一個笑容,說道:“阮阮放心,阮家老宅雖在鄉(xiāng)野之中,但劉家村風景甚好,也有祖上用過的制瓷工具,咱們?nèi)允强梢灾拼蔂I生。另外,父親有一位老友在劉家村教書,咱們?nèi)チ四翘帲菜阌腥苏諔??!?/br> 這是阮鈞搜腸刮肚憋出來的好話了,好好鎮(zhèn)里長大的閨秀,怎愿去鄉(xiāng)間磋磨?即便吃喝不愁,日后親事如何?難不成要就近嫁個鄉(xiāng)野莽夫不成? 但事已至此,全無選擇,說些漂亮話安慰對方,自己便也好似也能被這些漂亮話蒙混過去一般,騙人騙己罷了。 這邊阮鈞又心疼又苦澀,未曾想阮瀾是真心實意的為要搬走而高興,她也壓根不是什么“性情溫和乖巧,七竅玲瓏心”的原主。 對于阮瀾來說,這些都太麻煩了,她只想找個地方舒舒服服的,像條咸魚似的躺著。 躺著不是重點,舒舒服服才是。 咸魚躺著也是挑地方的。 但目前的情況就是,她穿來的這家沒銀子了!沒銀子還怎么躺躺什么?! 不過阮瀾這人心寬,嘆了兩口氣后又覺得還行。 下人是肯定沒有了,雖然自己洗個衣服做個飯也不是難事兒?,F(xiàn)代女性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殺得了木馬翻得了圍墻;斗得過小三打得過流氓。大不了做的難吃點,從暗黑料理界大人到廚神小當家也是需要過程的。 至于做瓷器,她穿越前外公正是做這個的,國家一級大師,書香門第,也會辨古代瓷器真假。她從小被外公帶大,耳濡目染,貴重的瓷器流水般的在她眼前打轉(zhuǎn),而她也算對得起外公的傳承—— 別人家的小孩玩橡皮泥的時候,她玩泥巴,能制瓷的那種; 別人家的小孩玩火柴尿床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幫外公添窯火了; 別人家的小孩打掃衛(wèi)生賺一塊錢零用錢的時候,她做的瓷器已經(jīng)拿出去賣了; 別人家的小孩為高考而痛苦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一瓷難求的搶手貨了。 當然,也正是因為她慢悠悠做一盞瓷器就能躺一年,導致了她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非常咸魚。 在現(xiàn)代還要時不時被人煩,今天這個大佬裝修想定個瓷瓶放門口,明天那個世交要介紹文藝界的青年才俊給她,后天為什么你給他做不給我做? 如今外公已經(jīng)離世,對她來說,能找個地方安心吃吃喝喝,風景宜人沒有霧霾,做點瓷器頤神養(yǎng)性,甚至因為外面流言她命克家人,還不用擔心天天有人以長輩身份自居安排相親,簡直完美。 阮瀾便帶著這樣美好的期盼跟著阮鈞走了出去,剛到宅子門口便遇上了往里走的齊家家主齊楓銘。 齊楓銘是個中年男子,樣貌生的白凈平和,與阮鈞寬厚豁朗的五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見到阮鈞,他遠遠便笑了起來,不是嘲笑,而是和他的長相相襯的溫和笑容。 齊楓銘走上來,抱拳說道:“阮兄,實在不是我催你搬出去,只是齊家家中人多,過于擁簇,我這是被吵的實在沒法子了。其實這宅子這么大,阮兄若是開口,單辟個小院住個十年五年又有何妨?” 阮鈞回了他個笑,說道:“還要多謝齊家愿意收我這宅子。既然房契地契已移交妥當,那阮某總是要盡快搬離,豈有叨擾之理?” 齊楓銘似是壓根聽不出來阮鈞話里的生疏,只笑道:“咱們都是造瓷的,旁人說多年對手總成友,理應互相幫襯,哪里有叨擾不叨擾之說,阮兄言重了。更何況日后就算是想,怕是也沒那個資格了?!?/br> 他這話說的陰陽怪氣,乍一聽聽不出來,可仔細想想,誰沒資格?怎么就沒資格了?還不是阮家沒資格和齊家當對手了。 阮鈞性格本就寬厚,不想與他做這些話頭之爭,拱了下手便想過去。誰知齊楓銘目光一轉(zhuǎn),落在了阮瀾身上,笑道:“喲,這莫非就是阮瀾吧?聽說了。如此去劉家村也好,年紀差不多了,是時候相戶人家了?!?/br> 阮瀾:我可去你的封建迷信吧!以為大輿鎮(zhèn)是什么天子腳下皇城重鎮(zhèn)嗎?還搞起地域歧視了?告訴你!農(nóng)村戶口可值錢了! 阮鈞看向齊楓銘,冷聲說道:“小女之事,無需他人置喙?!?/br> 齊楓銘今日來本就是存心羞辱一番,如今目的達到便側(cè)身讓開一條路,拱了下手:“那,阮兄,齊弟就不送了,走好。阮家窯之事吾也覺得痛心,日后少了對手,便再無人鞭策我精益求精了。” 阮鈞面色愈沉,帶著阮瀾從他身邊走過。 齊楓銘是小人得志的嘴臉,日后又見不著,阮瀾坐上了阮鈞雇來的小馬車,簾子一拉,沒一會兒就把這人拋在了腦后,靠著廂壁閉起眼睛。 外面陽光和煦,隔著簾子軟綿綿的撲在她的臉頰上,馬蹄聲得兒得兒的頗有節(jié)奏感,外面的鼎沸人聲漸漸被甩在身后,只有木板車偶爾硌了塊小石塊,顛得木箱晃動幾聲。 阮瀾拉著袖角,慢慢理順腦海里那些瑣碎的記憶。 穿越的時候她正睡的迷迷糊糊,聽見有個女人說:“這……竟是要重來一遭?小女此生千萬般苦,親人背離、夫君背棄、諾言盡毀,幸曾于人有過一飯之恩。他助我完成此生夙愿,得以燒成琉璃佛塔,乃大功德,為何仍要受這等輪轉(zhuǎn)之災?” 阮瀾聽得稀里糊涂,剛想問問這是怎么個悲慘故事,一開口就醒了過來,到了另一個“地方”,成了另一個“阮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