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镕扒拉了幾口米飯，沒來得及應(yīng)，開疆還在耳邊嘀咕：“她這不是沖那個姑娘去吧，是在挑釁你娘吧。”

    “你一個大男人，打聽這些事做什么？”祝镕往開疆碗里塞了一大塊東坡rou，“趕緊吃，吃完了回衙門，下午我還要出城去接我爹?！?/br>
    開疆口齒不清地說：“替我向伯父問候?！?/br>
    他們吃過飯，要去向祖母辭行，走到門外，正聽芮嬤嬤說：“不如把書房搬到內(nèi)院來……”

    祝镕示意開疆別跟過來，交代了廊下的婆子幾句，帶著兄弟就走了。

    屋子里，主仆倆還在說中午的事，小兒子媳婦這么鬧騰，也不是一兩回，只管撂著她臊著她，過幾日就能老實。

    “可憐意兒那孩子，簡直莫名其妙?！崩咸沟?，“你說怪翠珠吧，難道又由著西苑的下人欺負意兒？”

    嬤嬤很擔(dān)心：“不知大夫人會怎么發(fā)落翠珠，奴婢方才息事寧人，就怕大夫人……”

    老太太倒是篤然：“她不會小題大做，不然這家早就不太平?！?/br>
    芮嬤嬤向門外看了眼，輕聲問：“您接言姑娘來時，可知道孩子是這樣的品格樣貌？底下的人都說，清秋閣來了天仙，您把姑娘接來，是為我們二公子、三公子相看的?！?/br>
    “起先只知這孩子念書好，在紀州很有名氣。”老太太說，“我那老嫂子沒了十幾年，我想替娘家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親戚，到了眼門前才發(fā)現(xiàn)，紀州真真人杰地靈。”

    嬤嬤問：“那……”

    老夫人一臉正色：“你先別瞎猜，到了底下不知該說成什么樣，別害了扶意的名聲。”

    “是?！?/br>
    “除了镕兒，這家里孩子的婚事我都不管，除非逼得孩子們不得活，不然我絕不插手。言家信任我，才把孩子送來一年，扶意是獨生女，在家必是心肝寶貝，你便看哪一家能把女孩子教出這般狀元郎的資質(zhì)來？”

    然而芮嬤嬤是知道的，東苑那邊，二老爺和夫人挑了無數(shù)人家，也選不中滿意的二兒媳婦，耽誤了二公子的婚事，礙著兄長未婚，三公子這邊也不好張羅。

    至于大夫人，根本不在乎養(yǎng)子的婚事，很自然地推在老太太身上，她樂得作壁上觀。

    這一耽誤，家里兩個大小子都過了弱冠之年，連門親事都沒訂下。

    “難得姑娘她念書好，更沒念出死腦筋，昨兒對二夫人，今日對三夫人，說話行事那分寸拿捏的，不知道的人，還當(dāng)是自小養(yǎng)在我們這種大家族里的。”芮嬤嬤贊不絕口，“明年姑娘回紀州，十八歲年紀，上門提親的人該搶破頭了吧?！?/br>
    老太太若有所思，口中悠悠道：“念書念死了的，都不過是混個認字罷了，真正念好書的，人情世故都在那學(xué)問里，又怎么能不會做人？你看镕兒，小時候我擔(dān)心他無法在這個家立足，結(jié)果呢，人家自在著呢，和他爹爹，與兄弟姐妹關(guān)系都好，那就是把書讀通了的人?！?/br>
    芮嬤嬤卻惋惜：“我們?nèi)舆@樣的文采學(xué)識，為何要去禁軍衙門當(dāng)差，人家只當(dāng)他是個武夫……”

    第14章 你討厭我什么？

    “武夫怎么了，那也是將來能保家衛(wèi)國的。”老太太卻道，“由他去吧，他爹都不攔著，你何必cao心?！?/br>
    芮嬤嬤笑說：“奴婢不cao心公子的仕途經(jīng)濟，可奴婢擔(dān)心好姑娘都叫別人娶走了?！?/br>
    老夫人道：“這事急不來，他如今只是祝家的養(yǎng)子，連名字都不和兄弟們排輩入宗譜，外人不拿他當(dāng)正經(jīng)祝家子弟看，因此高門貴府的千金們，也多是看不上的。既然他想立一番事業(yè)，就叫他無牽無掛地去闖蕩吧，姻緣這事，該有的總會來?！?/br>
    說著話，外頭丫鬟進門來，說翠珠被革了半個月的銀米，是大夫人的命令，其他便沒有什么了，也沒叫她爹娘打她。

    這會兒功夫，清秋閣里已經(jīng)開始上課，怕姑娘們看書寫字弄壞眼睛，下午的課時短，原本只有韻之時，是聽扶意講解古籍，如今多了三個年小的meimei，扶意便選了些神話戲說的典故，好讓她們聽著喜歡。

    五姑娘才十二歲，眼眉雖像她的母親金氏，可性情并不像，柔軟乖巧，下午一來就悄悄對扶意說別生氣，等她回過祖母，明日不叫多事的奶娘跟著。

    小meimei這樣可愛，扶意心里的郁悶頓時就散了，即便此刻韻之依然歪著腦袋，不聽講不理睬，她也沒覺得不高興。

    故事講完，meimei們意猶未盡，扶意也高興，正想再講一個故事，祝韻之惱道：“什么時辰了，該散了吧，你真當(dāng)我們要考狀元？”

    扶意看了窗外天色，便道：“是不早了，今日就到這里吧?！?/br>
    三姑娘小聲念：“回去也沒意思，還是在清秋閣好玩，二jiejie真是……我們又不像你，能跟著三哥出門玩兒?！?/br>
    “我……”韻之好不耐煩，可又心軟，擺手道，“聽吧聽吧，再半個時辰，你們不走，我可真走了。”

    她看向扶意，很不客氣地說：“你趕緊說?！?/br>
    扶意不知道韻之為什么“性情大變”，也許前三天是給老太太面子，是試探自己，又或許是因為，她現(xiàn)在有了靠山。

    可是……

    扶意一面翻書，一面想，祝镕不過是個養(yǎng)子，就這幾天香櫞聽下人們的閑話也知道，大夫人很不待見養(yǎng)子，他在家，真的能護著韻之？

    如此，又過了半個時辰，扶意逗得meimei們咯咯直笑，高高興興地散了今日的課程，她站在屋檐下，看著小姐們被各自的奶娘丫鬟接走。

    meimei們都走了，韻之反而最后才出來，經(jīng)過扶意面前，冷聲道：“你真會討人喜歡，奶奶喜歡你，哄得我娘也喜歡你，連三嬸都被你勸走了，不都說讀書人淡泊寡欲，你怎么這么精明，真糟踐讀書人。”

    莫名其妙的敵意，讓扶意覺得很可笑，而祝韻之更恨恨道：“我不喜歡你，你若識相，最好早早離開我們家，不然惹了麻煩別怪我?！?/br>
    見韻之含怒走開，扶意終于開口：“你討厭我什么？”

    “我就……”韻之卻一時語塞，看似霸氣的臉上，分明帶著委屈，她沒再說話，咬了唇拂袖而去。

    “小姐？”香櫞走上來。

    “沒事，你帶人把書房收拾了。”扶意吩咐下，轉(zhuǎn)身往臥房走，同時也看著韻之一路出門，那柔弱無奈的背影里，仿佛有訴不盡的委屈，叫她沒來由的生出幾分憐惜。

    這時，有婆子從門外進來，站在院子里對扶意說：“言姑娘，我家公爺回府了，請您到興華堂一見?！?/br>
    第15章 興華堂

    扶意應(yīng)下，喚來香櫞稍作收拾，選了件形容莊重的衣裳穿戴齊整，便帶著她一并前往。

    興華堂是祝公爺與夫人楊氏的起居之處，也是歷代襲爵的族長行使家族大權(quán)的所在，平日里閑雜人等不得擅入，而土地房舍幾經(jīng)擴建修繕，正院的地界早已足夠自成一宅。

    過了一道又一道門，終于來到興華堂正廳，門里的丫鬟卻引她往東間內(nèi)室走，和氣地說：“姑娘，這里是族里議事的地方，怪嚴肅的，大老爺請您去里頭喝杯茶，夫人和小姐們都在呢。”

    果然，一進門便見三姑娘和四姑娘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上首臨窗的大炕上，茶幾兩側(cè)分坐了大老爺祝承乾與夫人楊氏，扶意初到祝家那天都見過，只是祝公爺當(dāng)天就出城辦差，今日才歸來。

    扶意行禮問安，才方站定，便見祝镕拿著一卷畫軸從門外進來，比不得兩個meimei那樣拘謹小心，一路走進來問著：“爹，是這幅畫嗎？”

    祝承乾埋怨的口吻里分明是寵愛：“叫你找?guī)准|西，總是稀里糊涂，你在禁軍府也這樣當(dāng)差？將來怎么當(dāng)家作主？”

    楊氏嘴角抽過一縷冷笑，端起茶杯遮掩了，便見祝承乾展開畫卷看了兩眼后，溫和地對扶意說：“這幅《鵲華秋色圖》是我一個門生的臨摹，雖不值什么，但畫功精湛，頗有松雪道人的風(fēng)骨，你就收在屋子里賞玩，教教我這淘氣的三丫頭。”

    祝镕捧著畫，直接遞過來，這是在國公爺和夫人跟前，扶意也不好打發(fā)香櫞收，便也大大方方從祝镕手上接過了。

    “映之、敏之?！弊龈赣H的神情嚴肅地看向兩個小女兒，“聽說今天頭一日去清秋閣，就鬧得出了事，怪我沒能事先叮囑你們，今日便罷了，往后若再嬉戲胡鬧，給言姑娘添麻煩，自有家法等著你們。”

    姐妹二人低著腦袋，全然沒有在清秋閣時的活潑可愛，顯然十分懼怕她們的父親。

    祝承乾又道：“你們言jiejie在這么大時，已經(jīng)熟讀四書五經(jīng)，文章詩詞都傳到京城來了，我不求你們有什么造詣長進，姑且學(xué)學(xué)讀書人的氣質(zhì)涵養(yǎng)。”

    只見楊氏笑道：“老爺這樣說，豈不成了我的不是，我把兩個女兒都給你教得極好，只是十二三歲年紀，正是愛玩的時候，您也不說多疼疼?！?/br>
    她看向扶意：“姑娘，你說呢？”

    扶意欠身：“三meimei、四meimei聰明乖巧，我卻有許多不足，還望大伯母多多教導(dǎo)，”

    楊氏打量了扶意一眼，收回目光，對身旁的丈夫說：“老爺路上辛苦，教訓(xùn)孩子們不急在今日，該好好休息，再者母親雖說不見，我們也該換身衣裳去請安才是?！?/br>
    便見二位小姐識趣地上前行禮告退，扶意也跟著告辭，但聽祝公爺說：“在這里就跟自己家一樣，缺什么少什么，差人與你伯母說，千萬不要拘謹客氣?！?/br>
    扶意一一應(yīng)下，見再無他事，就跟著三姑娘和四姑娘一道出來了。

    姐妹倆出了門，俱是渾身一松，沖著扶意直眨眼睛笑，扶意剛要說話，見一旁回廊下站著兩位嬌艷美麗的婦人朝這邊張望，看著年紀比大夫人楊氏小上好些，想必該是正院里的兩位姨娘。

    可三姑娘、四姑娘全然無視她們，拉著扶意說：“言jiejie，我們一起去看看平珒吧，他今天好多了?！?/br>
    四姑娘見祝镕也跟出來，招呼道：“哥，我們?nèi)タ雌将儯闳ゲ蝗?。?/br>
    扶意與他目光交匯，兩日來彼此沒正經(jīng)說過幾句，可每一次眼神相接，都像是往來幾百個回合，說了無數(shù)的話。

    第16章 甲板上的那個人

    祝镕應(yīng)道：“平珒才好些，你們不要去鬧他，過幾日就要出門祭祖，別叫他又病了?！?/br>
    兩個meimei聽說要出門祭祖，互相使眼色，別過了兄長和扶意，依然無視邊上兩位姨娘，步子緊緊地走出去，像是要去合計什么。

    扶意不見得在這里與祝镕大眼瞪小眼，剛轉(zhuǎn)身要走，廊下兩位姨娘迎上來，這一回倒是祝镕主動給她做了介紹，問候過二位姨娘，這才散了。

    離了興華堂，扶意不禁松了口氣，香櫞捧著祝公爺贈的畫軸，小心翼翼地跟著回來，直到進了小姐的臥房，才撐著腰大喘氣。

    扶意笑了：“比在紀州我家老太太跟前還緊張吧?！?/br>
    香櫞看起來很累，連連點頭：“屋里屋外那么多侍女婆子站著，連喘氣聲都聽不見，那規(guī)矩，別說我們家的老太太，就這府里的老夫人跟前，也沒這樣的。”

    “大夫人治家嚴謹是出了名的，今天出了這些事，我怪丟臉的?！狈鲆庹f，“往后我們再多謹慎些?！?/br>
    香櫞心疼地說：“小姐你問過芮嬤嬤了嗎，咱們在這家能自行出入嗎，不然千里迢迢跑來，不過是換個地方被關(guān)起來，又有什么意思?！?/br>
    扶意笑道：“那我也覺得比在家好，我只是放心不下我娘?！?/br>
    香櫞這才寬慰小姐：“老爺那樣疼愛夫人，您放心，不會叫老太太欺負她的，還有我娘在邊上陪著呢?！?/br>
    扶意頷首：“出也出來了，就不想了，而這家里的事和咱們不相干，你剛才聽祝镕說了嗎，一家子人要去祭祖了，我們該是不跟著的，到時候我領(lǐng)你街上逛去?！?/br>
    香櫞歡喜不已，要將祝公爺贈的畫掛起來，一面玩笑似的說：“小姐也是，怎么好連名帶姓地喊人家三公子呢，叫人聽去，還當(dāng)咱們不禮貌呢?！?/br>
    扶意竟是臉上一紅，忙掩飾道：“我隨口就說的，我渴了，你倒茶來。”

    香櫞放下東西，要去取茶水，卻見翠珠端著茶盤進門來，放到了扶意手邊后，就在她面前跪下了。

    “翠珠，你起來?！?/br>
    “言姑娘，今日多虧了您?！贝渲轭濐澋?，十分委屈，“若不是您……奴婢就要被打死了?！?/br>
    香櫞攙扶翠珠起身，扶意溫和地說：“別多想，三夫人必然轉(zhuǎn)身就忘了，老太太也說不許再提這件事，我們都忘了才好?！?/br>
    “幫我一道把畫掛上，是公爺送給我家姑娘的?！毕銠蠢渲檎f，“來，你說掛哪一邊好?！?/br>
    她們忙去了，扶意這才端起茶盞緩緩飲下，茶香沁入心脾，她靜下神思，回想起興華堂里見到的光景，眼前立時又浮現(xiàn)出了祝镕的面容。

    那個站在甲板上，告訴她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河，山后有多少城鎮(zhèn)，河流又通往何處，腳下的江水要在哪里匯入大海，天文地理、風(fēng)土人情無所不通的人……

    扶意垂下眼簾，撫摸著茶盞上的花紋，能再相遇，她怎么好像不高興？

    “小姐，掛這兒成嗎？”香櫞在那頭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