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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清明上河圖密碼6:醒世大結局在線閱讀 - 第37節(jié)

第37節(jié)

    趙不棄聽了冷緗那“鞋子”之說,心里始終放不下。

    他回到家中,先偷偷問妻子,是否該放那小妾回去,他夫妻兩個一心一意相守。妻子聽了,先驚望向他,見他并非戲耍,隨即正色道:“我雖進不得《列女傳》,‘賢良’二字卻也識得。這等話,你自家揣在肚里,自家忖度,從今往后休要在我面前提?!?/br>
    他觸了霉灰,賠了幾聲笑,又偷偷去問那小妾。小妾聽了,頓時哭起來:“我做差了什么?你這般對我?說什么新鞋、舊鞋?我哪里配做鞋子?大娘子是鞋面,我便是鞋底。你踏土,我便吃泥;你騎馬,我便喝風。這輩子,除非死,你休想脫甩了我!”

    他聽后,只得哄勸了一陣,心里不住苦笑。雖都是婦人,卻非人人都似冷緗,仍就這般吧,只莫負了她們兩個便好。

    只是,妻妾都生了惱,各自將臥房門閂了起來。趙不棄只好去書房,躺在那張小床上,收起心,開始琢磨冷緗所言的那對父子。

    朱閣是靠巴附蔡行才得了恩蔭官。何渙去做紫衣客,起因在于阿慈。為尋阿慈,他被朱閣差去的術士閻奇哄騙、激怒,誤傷了閻奇,但真正殺死閻奇的則是當時藏在附近的船夫魯膀子。朱閣一手做了兩樁事,將阿慈擄去獻給了蔡行,又迫使何渙去做紫衣客,這兩樁事看來都是為蔡行效命。

    冷緗又說,指使朱閣去孫羊店門前奪高麗跛子香袋的,另有其人,與蔡行是父子,那自然是蔡行之父蔡攸。

    不過,蔡攸為何要去奪那耳朵和珠子?他如今是官家跟前最得寵之人。當初,官家尚為端王時,蔡攸也只是裁造院監(jiān)。他卻似具天眼,能預見榮華一般。每日等到退朝,便候在路邊,見端王行至,立即拱手肅立。端王由此記在心中,即位之后,立即賜蔡攸進士出身,官階連升,兩年之間便至樞密直學士,掌侍從,備顧問,進見無時。他曾與林靈素爭言神仙、造說祥瑞,創(chuàng)制珠星璧月、跨鳳乘龍等神跡符應。又和宰相王黼一起在后宮涂青抹紅、扮作女裝,混在歌舞伎樂之間,爭道市井yin媟謔浪語。

    蔡攸雖如此得寵,卻有一隱痛——他雖為長子,其父蔡京卻只鐘愛季子蔡絳,對他一向厭棄。蔡攸得官家恩寵之后,他們父子之間便成了仇敵。蔡京為在御前固寵,后來反倒要去諂諛這兒子。最終,蔡攸借父親年老病篤之由,上奏官家,罷免了蔡京。這對父子間乖丑之態(tài),早已在汴京傳為笑談。

    蔡攸怕正是由于不得父愛,才對兒子蔡行百般寵護,驕縱出這么一條花花菜青蟲。他差朱閣去奪那紫衣人耳朵、珠子,莫非是得知梅船案隱情,見兒子惹出禍端,替他匿罪消災?

    蔡攸不好去問,蔡行這驕貨,倒可去探一探。

    趙不棄躺在床上,思謀了半夜。第二天清早起來,小妾不來服侍洗漱,妻子也不去催督飯食。他只得自家去水缸邊舀水,胡亂洗了把臉,穿好衣裳,騎馬趕到里瓦,尋見弄蟲蟻的楊八腳。楊八腳能使喚蜂蝶、追呼螻蟻,調遣得這些蟲子如同軍中兵卒一般。趙不棄問他近來有何新鮮蟲藝,楊八腳忙從箱子里取出一個朱漆小木盒,小心打開盒蓋,讓趙不棄瞅。趙不棄湊近一看,里頭結滿了蛛網(wǎng),網(wǎng)中間趴著一只黑絨絨的蜘蛛?!斑@蜘蛛有什么奇處?”“這是佛蛛。官人瞧那網(wǎng)?!薄澳蔷W(wǎng)怎么了?”“官人沒瞧出來?那網(wǎng)上織了個‘卍’字。若是放在房檐間,這‘卍’字長寬能有一尺多。”“果然是,有趣!多少錢?”“官人若愛,只兩貫錢便可?!?/br>
    趙不棄并不爭較,從袋里取了兩貫給他,將那蜘蛛盒子蓋好,揣在懷里,驅馬趕往南薰門外禮賢宅。

    到了門首,他下馬取出名帖,交給那門吏,求見小蔡相公。門吏進去半晌,才出來請他進去。他跟著那門吏,沿側廊,穿過層層深闊精奢院宇,出了側院門,眼前一片蓮池,碧葉似萬枚青錢,風搖水漾,清朗凈懷。那蓮池中間懸空架起一座高敞閣子,青碧飛檐,泥金門窗,由一座木橋相連。趙不棄沿著木橋,尚未行至閣門邊,便聽到里頭傳來蔡行笑聲,有些得意,又有些驕懶,暖日下睡足的貓叫一般,聽過一回,便再認不錯。

    趙不棄輕步走到門邊,見兩個繡衫婢女站在窗邊,朝著亮,展開一幅古畫。蔡行和兩個文士正在賞看。蓮池、軒窗、秀女、墨客,這景致本已是一幅畫。蔡行二十出頭,面皮細白,眉眼風流,并沒有著冠服,露著牙簪髻頂,里頭穿了件細白小紗汗衫、藍底黃綾紋軟羅褲,外頭罩了件綠底穿枝牡丹紋花綾道袍。那道袍花紋密繡金線,極其細滑輕軟,一瞧便是宮中文繡院內造。袖口衣角在清風里徐徐漾動,霞映澄江一般耀人眼。

    他聽到腳步聲,扭頭瞅向趙不棄,目光驕惰輕慢:“趙百趣?你來瞧瞧這幅畫?!?/br>
    趙不棄笑著走進去,這才認出那兩個文士皆是宮中畫待詔,一個是善畫孩童的蘇漢臣,另一個是精于山水的李唐。他叉手一一拜過,這才去賞看那畫,一看之下,驚了一跳。那畫絹色泛黃,高古雅逸,右邊青巒連綿,左角碧樹緩坡,中間則敞出一派清波。士子山行,漁人泛舟,令人頓覺千里清曠。那設色尤其精妙,青綠重施山水,泥金勾勒山腳,赭石填染樹身。

    他忙問:“莫非是隋朝展子虔?”

    “哼,果然沒白喚作趙百趣。”蔡行似乎有些失落,但旋即又得意道,“展子虔開一代金碧山水先河,《宣和畫譜》贊他咫尺有千里趣。宮中雖藏了他二十幅畫,卻沒有哪幅及得上這《游春圖》。你們卷起收好,多謝兩位待詔品鑒,明日我便將這畫送到御前?!?/br>
    他將兩位畫待詔送到門邊,便止了步,看著他們下了橋,這才轉身瞅向趙不棄:“你今日來——”

    趙不棄忙從懷里取出那紅漆小盒:“在下得了一件稀罕物,人喚作佛蛛——”

    蔡行卻陡然喝道:“你當我是那等紈绔顢頇之徒?拿些小玩物便能搪惑?”

    趙不棄一愣,原本要打開盒子,手頓時停在那里。

    蔡行滿眼驕怒:“莫道我不知你和趙不尤兄弟兩個暗地里做了些什么。那閑漢丁旦是被賊逃軍殺死,與我何干?阿慈是朱閣送來,我并沒動她分毫,她那等村婦,豈入得了我的眼?那何渙,若不是念在我蔡家與他父親也算有些同僚舊誼,單是他私賣那御賜房宅,便是大罪。我那黑犬,被你毒殺,這筆賬,你休想逃過!”

    趙不棄聽他一邊撇嫌,一邊又全部招認,心中不由得大樂,但聽他連那兩樁暗事都打探清楚,又有些暗驚。

    他忙笑道:“小蔡相公素來行事端明,為京中貴胄楷模,在下豈有不知?我們兄弟兩個閑來無事,只因好奇,才探問了一些雜事。今日聽小蔡相公這般道明,便越發(fā)清楚了。在下今日來,是想著令尊少保大人壽誕將至,天下珍寶,令尊恐怕早已看厭。偶然得了這只佛蛛,能在網(wǎng)上織出卍字。這滿朝之中,除了令尊,恐怕再無第二人能受得起這等祥瑞,因此才特地送來,敬奉給小蔡相公。我兄弟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小蔡相公海涵?!?/br>
    他做出極恭敬的樣兒,雙手將那小盒奉上。蔡行剛才聽到這佛蛛時,眼里一亮,這時更忍不得急切要看,卻又故作傲冷:“我父親日日輔佐朝政,天下大事全壓在他肩上,哪有閑工夫來理會這些蟲蟻。你既送來了,我也不好損你顏面,那便留著,拿給小廝去耍吧?!?/br>
    “是,是。何止少保大人,小蔡相公貴為殿中監(jiān),也是政務繁劇。在下不敢多擾,這便拜辭?!?/br>
    趙不棄忙又恭然一揖,轉身便走。過了橋,偷眼回瞧,見蔡行仍站在門邊,將那紅漆小盒藏在身側,偷偷打開一道縫,斜著眼角,正在朝里瞅覷。

    二、西夏

    趙棄東竟是西夏王族后裔。

    馮賽愣在那瓦子里,耳邊各般喧雜笑鬧,他卻絲毫不聞。李繼捧當年歸順朝廷,卻無甚大用,最后被貶到永州,客死異鄉(xiāng)。其子孫自然記得這先祖遺恨,趙棄東兄弟兩個千里流落,來到京城,固然是為求生計,恐怕也為思親念祖。他們見祖上故居已變作唐家金銀鋪,心中自然百感難言。他們孤落不群,恐怕也源于此,始終覺著自己是異鄉(xiāng)飄零人。趙棄東寫下那等蕭疏哀感之句:“東無路,西無路,身世飄零如草木??”

    那首詞下面所留姓名為李棄東,他是改回了祖姓。他兄弟兩個窮苦無援,所取名字,一個向西,一個棄東,這恐怕是他們父親遺愿。若是有西夏人前來誘勸,自然極易動念。青牛巷那老人說,曾有個錦衣婦人去尋過那哥哥,這錦衣婦人恐怕便是西夏間諜。那哥哥病癱在床,做不得什么,婦人來意,應是看中了李棄東之才干。不過,從李棄東那首詞中心緒來看,他并未堅意投靠西夏,而是困在其間,憂悶不已。他不久便搬到了開寶寺后街,且不愿告訴那老房主詳細住址,難道是為了躲避那婦人,不愿屈從做歹事?婦人見勸說不動,又知他們兄弟情誼非同尋常,便尋見他們,劫走那哥哥以為要挾?

    李棄東正是在那時辭了市易務的吏職,去了唐家金銀鋪。他去唐家金銀鋪與后來所行間諜之事并無多大相關,恐怕也如同從不鎖院門一般,盼著哥哥或許會去那祖宅?這么說來,起先,他仍未屈從。直到去年,四處尋不見哥哥,絕望之下,才不得不聽命于西夏間諜,開始設法接近柳碧拂。

    馮賽頓時想起了一人:茶商霍衡。

    霍衡恐怕才是幕后主使,唯有他知曉柳碧拂當年那段舊恨,又強邀自己去見柳碧拂,后來汪石屯放糧絹的場院也是霍衡宅業(yè)。原先他年年來買茶引,自去年春天之后,再不見人影。如今不知去哪里找尋。

    馮賽有些茫然,見那“李活史”瞅著他,滿眼怪疑,便又請教:“李老伯,那西夏如今是何情勢?”

    “西夏如今國主名叫李乾順,比咱們官家小一歲,今年三十八,正是當年。這李乾順和哲宗皇帝一般,也是幼年登基、太后輔政。哲宗九歲即位,他卻是三歲。西夏盡由其母梁太后及國舅梁乞逋把持,這兄妹二人專斷獨行十余年,大肆興兵,攻我大宋,卻敗多勝少,國力因此凋敝不堪。后來,兄妹之間生出仇隙,梁太后求助于遼國,遼國不聽,她便怨怒不遜。二十二年前,遼國遣使將她鴆殺,李乾順這才親政。當時他才十六歲,卻立即聽從遼帝建議,向我大宋謝罪,平息外患。此后便專一治國,修法度、正綱紀、減稅賦、興農桑,并大興漢學,育教官吏。十來年間,民安國興,堪稱賢君。

    “對我大宋而言,這卻非善事。自從仁宗慶歷年間李元昊稱帝,宋夏之間大戰(zhàn)三年,咱們連連大敗,西夏也損傷慘痛,兩方只得議和,年年給西夏歲賜,白銀五萬兩、絹十三萬匹、茶兩萬斤。這歲幣卻未換得安寧,這七八十年來,每隔幾年便要征戰(zhàn)一場。

    “當今官家即位后,又連連對西夏用兵。那李乾順也憤而反擊,卻一再失敗,只得向遼國求援。遼人遣使來說,兩國便又議和。和了不久,戰(zhàn)事又起。直到前年,我軍深入西夏都城腹心地帶,西夏全力迎戰(zhàn),我軍慘遭覆沒,死傷數(shù)萬,西夏更趁勢反攻,攻城圍寨,連連獲勝。那李乾順卻極高明,獲了全勝,并不進逼,反倒又請遼人來說和。我們自然求之不得,立即與他議和。

    “這兩年,西邊總算又得安寧,北邊和南邊卻亂了起來。北邊遼人被金人攻得節(jié)節(jié)敗退,南邊方臘又趁著民怨作亂,連占江南數(shù)州,不知如何收場。這天下安寧了百多年,恐怕真是要亂,要大亂。

    “西夏向來依仗遼人,如今遼人恐怕再靠不得,不知他們又做何圖謀?那李乾順是有識度之人,想來已安排好了應對之策??”

    馮賽聽后,頓時又想起梅船紫衣客。

    對那梅船紫衣客,至今依然毫無頭緒。馮寶無緣無故去做了紫衣客,李棄東背后的西夏人又千方百計要去捉他,這究竟是為何?馮寶、李棄東如今不知各自躲在何處,西夏人更是隱蔽難尋。邱遷仍被關在獄中,若是捉不到李棄東,邱遷殺死顧盼兒這罪名便極難洗脫??

    想到邱遷,馮賽心中一陣愧疚。這幾日一直忙亂不休,未能得暇去看望邱遷,眼下暫無其他可做。于是他謝過那“李活史”,離開桑家瓦子,騎了馬趕到開封府大獄。

    途中,他先去食店給邱遷買了些羊rou、炊餅,又討了兩張油紙,包了五百文錢。這才趕到大獄門前,將那包錢偷偷塞給了那兩個門吏,其中一個才領了他進去探視。果然如周長清所言,獄中關滿了囚犯,幾乎沒有空處。那獄吏帶他穿過昏暗臭悶甬道,來到一間牢室前。里頭靠墻坐躺著四五個囚犯,都默不作聲。馮賽認了半晌才尋見:“邱遷!”

    邱遷獨坐在另一邊,聽到喚,頓時抬起頭,忙爬起身,疾步跑到木欄邊。頭發(fā)蓬散,滿臉污垢,才十來天,人竟瘦了許多,眼里更是滿布驚惶。他張嘴喚了聲“姐夫”,聲音喑啞,像是從井底發(fā)出一般。那模樣,更似被人遺棄的誠實少年。馮賽一瞧,險些落下淚來。

    “邱遷,是姐夫連累你。我一定盡快救你出去?!?/br>
    “我??”邱遷喉嚨澀住,半晌才又發(fā)出聲,“我jiejie和兩個甥女——”

    “我已經(jīng)尋見她們了?!?/br>
    “好??好??”邱遷眼里閃出些光亮。

    “你給我仔細講講那天去顧盼兒那里的經(jīng)過?!?/br>
    邱遷低眼尋思半晌,才慢吞吞講起來:“我進到芳酩院??上樓時,柳二郎正巧下來,他見到我,笑了笑,說:‘邱遷,你也來了?你上去吧,盼兒在上頭?!易叩筋櫯蝺旱拈T前,敲門沒人應,便走了進去,卻見顧盼兒躺在床上,已經(jīng)死了。審訊時,那判官說顧盼兒是被人扼死,可我只站在床邊,并沒挨近??”

    馮賽心里一動:“他頭一句問你‘你也來了?’,他真說了這個‘也’字?你沒記錯?”

    “嗯。他這兩句話,這些天我時時在回想,一個字都記不差?!?/br>
    馮賽聽后,似乎發(fā)覺了什么??

    三、銀線

    梁興跟著一頂轎子來到豐樂樓,轎子里是梁紅玉。

    此時夜已深,街上已無幾個行人,豐樂樓卻熒煌喧鬧,正是歡宴熱聚時分。梁興只跟著楚瀾進過汴京第一正店潘樓,在那里才真正見識到銀如流水、錢似落葉。至于這豐樂樓,原先名叫礬樓,也名列七十二家正店。可這些年,它由一座高樓擴為了五座,已全然超出正店規(guī)格。加之這兩年連官家都數(shù)度臨幸,在西樓密會李師師,豐樂樓便更是俯視群儕,傲然獨立。梁興雖路過不知多少回,卻從未細瞧過。這時仰頭望去,見五座三層高樓錯落并峙,窗窗通明,檐檐綴彩,樓間橫架飛橋,仆婢往來急行。笙歌歡笑混作震耳聲浪,不住涌向四周。

    唯有朝向皇城那座西樓頂上兩層并未點燈,只有底下一層窗紙透出燈光,里面也并無多少聲息。這西樓閣間,尋常人便是使大錢,也極難訂到。梁紅玉是假托了一位相識的節(jié)度使名號,又交了三十兩銀子的定錢,才在那西樓角上訂到一間。她的用意是,之前已耍弄過那兩路人,若想讓他們再次中計,得把模樣裝襯足才成。

    今晚,她雖未如在紅繡院里那般靚妝麗飾,卻也換了一身錦衫繡裙,又雇了這頂轎子。她讓轎子停到西樓邊上一扇角門前,梁興上前敲門。一個婦人開了門,探頭出來覷望。重臣顯宦、富商巨賈來這里皆不愿走正門,都是由這角門進出。梁紅玉已使錢買囑好這看門婦人。婦人見梁紅玉下了轎,忙讓他們進去,隨即閂上了門。梁紅玉交代了一句:“楚二官人你自然認得,他待會兒便來,你記得開門?!蹦菋D人連口應承,忙喚了個小廝,挑著燈籠在前頭引路。

    梁興和梁紅玉隨著那小廝,沿樓側長廊,拐了幾道,來到樓角那閣間。一個酒店大伯忙上來迎候,將他們請了進去。里頭燈燭早已點好,梁興環(huán)視屋中,略有些意外,這里不似潘樓那般富麗精奢,桌椅布置竟極簡素空敞,寥寥幾件銅瓶瓷罍,一架白描花草立屏。再一細看,處處都透出清貴之氣。那大伯喚了一個繡衫使女點了兩盞茶,器皿也清雅瑩潔。

    梁紅玉吩咐道:“我們得安靜說話,等一位貴客,要動使,再喚你們?!?/br>
    那兩人忙一起出去,輕手闔上了門。梁興這才和梁紅玉坐下,又相視一笑。燈光映照下,梁紅玉面瑩如月、秋波流轉,梁興心底又一顫,忙低頭去吃茶,那茶瞧著乳白,聞著清香,入口卻白淡無味。

    梁紅玉也抿了一口,閉眼細品了一陣,笑著說:“這怕是銀線水芽貢茶,我也只嘗過一回。聽說是個漕臣新創(chuàng)出來的,他為討官家歡喜,求細嫩求到極處,精選出茶芽,又一顆顆將芽苞盡都剔去,只取中心一縷。據(jù)說這一縷浸在清泉里,如一絲銀線。我那三十兩定銀,只勉強夠吃這三盞茶?!?/br>
    梁興聽了,先雖驚嘆,但再瞧這小小一盞茶,竟是尋常人家一年衣食之費,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評說,只覺得在物上精細到這地步,人心怕也如銀線一般細弱,經(jīng)不得絲毫挫折。他有些負氣,抓起那小盞,顧不得燙,一口喝下大半,咕咚一聲咽了下去。

    梁紅玉看到,不由得笑起來:“你這是把銀線水芽當豆芽菜吞吃?!?/br>
    “我只是個莽夫,吃豆芽菜都嫌太嫩細——”梁興笑著自嘲。但笑罷之后,漸覺一絲茶香從喉嚨深處綿綿升起,輕潤如霧,繚繞如云,竟如身處細雨翠谷間。他不由得感慨:“這茶倒果真是好茶??”

    這時,門忽然打開,一個人走了進來,是張俊,換了一身緞衫綾褲絲鞋,果然越發(fā)像楚瀾。

    他們忙一起站了起來:“楚二哥?!?/br>
    梁興這才想起,剛才忘了留意窗外。梁紅玉選這角上閣間,是由于三面皆有窗,好叫那兩路人在窗外偷聽。進來后,自己忙著吃茶,竟忘了正事。梁紅玉卻朝他使了使眼色,暗暗指向西窗和北窗,原來她竟一直在留意。梁興越發(fā)慚愧。

    張俊也立即明白,將提來的一只木匣放到桌上,有意冷沉著聲音:“你們要我來,我來了。五百兩銀子也帶來了。我要的人呢?”

    梁紅玉忙笑應:“楚二哥莫急,我叫人點杯茶,你先嘗嘗這銀絲水芽。我來點點銀兩,若是足數(shù),答應你的,自然會交給你?!?/br>
    “你要點便點,茶不必了?!?/br>
    “呵呵,楚二哥仍是這般快直,那我便不絮煩了?!绷杭t玉過去將箱子微微一轉,朝向東南,這才揭開了那箱蓋,里頭其實只有一錠銀鋌,她取出那銀鋌,有意湊近燭臺,細細照看,“嗯,是開封府官銀?!倍蠓呕厝ィ僖饴耦^點數(shù)。

    張俊望向梁興:“你若跟了我,所得何止這點銀兩?”

    眼前雖是假楚瀾,又是做戲,梁興聽了,心中卻涌起一陣莫名滋味,似悲似憤,遲疑片刻,他才應道:“我只求自在?!?/br>
    “做個軍漢,能得自在?”

    “心若不自在,做哪般都不得自在?!?/br>
    “哼哼!再自在,這五百兩銀子用盡,一定不自在?!?/br>
    “等銀子用盡,再作打算不遲?!?/br>
    “好,我給你留張座椅?!?/br>
    “多謝楚二哥?!?/br>
    這時,梁紅玉扣起箱蓋:“數(shù)目不差。你給他吧。”

    梁興從懷里取出一頁折好的紙,遞了過去。

    “這是什么?”

    “地址,那人鎖在這宅子里。”

    “我來是取人,不是來討張紙!”

    梁紅玉笑道:“蘆葦灣那陣仗我們已見識過,銀子雖重,命更重。楚二哥放心,此人于我們不但毫無益處,反倒是大禍害,今日請楚二哥來,便是要交割明白,甩脫這禍害,好求個清靜?!?/br>
    “我若到了那里,卻不見人呢?”

    “我們兩個是何等樣人,楚二哥自然知底,否則今晚也不會來這里了。五百兩銀子雖不少,卻也不值我們兩個一起費這氣力使詐?!?/br>
    “好。若尋見那人,我們仍是友;若尋不見,莫怨我認不得你們兩個?!?/br>
    “呵呵,人都說,半生修來一面緣,百年積得一盞歡。我們與楚二哥吃過那許多酒,多少年也一定會認得?!?/br>
    張俊不再言語,將那張紙攥在手心,大步離開了。

    四、大遼

    程門板站在巷口,犯起難來。

    張用拿他當小吏,這般使喚,他先雖有些不快,但旋即想起自己那自視過重之病,忙驅除了這不快,反倒覺著,自己正該被人多輕視幾回,才好消去心頭那自驕之氣。何況這是正事,張用也并非有意輕賤。

    讓他犯難的是,張用讓他去打問北邊大遼最新境況,這等軍國大事,遠非他這職階所能得聞。衙吏間雖不時談及,卻多為傳聞,真假難辨。真確消息,恐怕只有中書、樞密院才有,可那些深府高衙,豈是他能得近的?

    他一向自我疏隔,從不與人深交,那些人也都避著他。他只管辦好自家差事,這些年并未覺著不妥。這時要尋人問事,才發(fā)覺,竟無處可去。他有些喪氣,站在街口,正在自惱,一匹馬忽然停在他身側,扭頭一瞧,是胡小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