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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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將軍,膳部冰庫那里也有一樁命案,死狀和今早客船上那男子相同——” 二、蜂蠆 馮賽與周長清及崔豪三兄弟細(xì)細(xì)商議到傍晚,才定好了計策。 周長清笑著說:“此事鋪排已定,應(yīng)該再無疏漏。最要緊是那錢袋,要周轉(zhuǎn)幾道,不能將八十萬貫便錢真放在里頭?!?/br> 馮賽忙說:“我已托付弈心小師父藏起那些便錢,將袋子里換作經(jīng)卷?!?/br> “那些真便錢可要藏穩(wěn)妥?!?/br> “爛柯寺里沒有鐵箱鐵柜,仍藏在弈心小師父禪房柜子里,只是上了道鎖。好在除了我們幾個,外人并不知曉。即便李棄東和譚力四人已推測出,他們也不敢貿(mào)然去偷?!?/br> “這真是一步險極之棋。那便先由崔豪三兄弟去爛柯寺外輪班查看動靜,我在后面策應(yīng)。這兩天,你不能現(xiàn)身。天色不早了,該趕緊回去,一家人好生團(tuán)圓?!?/br> 馮賽知道此時若言謝,便是辜負(fù)了諸人一片熱忱。便站起身,向四人一一拱手,鄭重拜別。這才抱起瓏兒,出門騎了馬,向岳父家趕去。 趕到岳父家時,天色已經(jīng)昏暗。才拐進(jìn)巷子,便見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在院門邊張望,是邱菡牽著玲兒。瓏兒頓時大聲喚娘,邱菡也已認(rèn)出他們,立即哭著奔過來,一把從馮賽手中接過女兒,緊緊摟住,再不松手。玲兒也飛快跑了過來,幾乎跌倒。馮賽忙跳下馬抱住了她。玲兒伏在他懷里,跟著哭了起來。馮賽眼中淚水也禁不住滾熱滴落,引得周圍鄰居盡都出門來覷看。 這時,岳父也拄著拐杖顛顛趕了過來,滿臉焦急說:“女婿,遷兒被開封府捉去了!” “邱遷?”馮賽聽了一驚,忙抹去淚水,“因何緣故?” 邱菡在一旁哭著說:“小茗來報信,說邱遷殺了芳酩院的顧盼兒!” 一個女孩兒跟著也跑了過來,滿臉憂慌,正是柳碧拂的侍女小茗。馮賽家被抄沒后,讓她去芳酩院寄住。見到小茗,馮賽頓時又想起柳碧拂,胸中一刺,越發(fā)心亂。他見周圍鄰居都望著,忙攙住岳父:“回家去說。” 進(jìn)了門后,又見岳母坐在檐下矮凳上,也在嗚咽哭泣。馮賽心中難過,忙放下玲兒,過去小心扶起岳母,攙進(jìn)屋中,不住安慰:“邱遷不會做這等事,我一定保他出來?!卑矒徇^兩位老人后,馮賽才朝小茗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到后邊邱遷的房里,低聲問話。 “今天其實是柳二舅先到的芳酩院——” 柳二郎?馮賽心頭一緊。 “柳二舅來時,盼兒jiejie犯了春疾,正在樓上歇著。盞兒在廚房里看著熬藥,牛mama也出去了,柳二舅便徑直上了樓。才過了一小會兒,邱大舅腳跟腳也來了。我正抱著湯甁去舀水,便讓他自己上去。柳二舅正好下來,他們兩個在樓梯上碰見,似乎還答問了兩句。柳二舅走了,邱大舅去了盼兒jiejie房里,不一會兒,便大聲嚷著咚咚咚跑下樓來,說盼兒jiejie死了,是柳二舅殺的,他要去追柳二舅。才跑到院門口,牛mama剛巧回來,險些被邱大舅撞倒。牛mama只聽見盼兒jiejie死了,便一把死拽住他的衣角,不讓他走,又喊人去報官。撕扯了一陣,先是坊正帶了兩個人來,把邱大舅捆了起來。接著開封府差人也趕到,把邱大舅帶走了。那差人問我,可我也不清楚,盼兒jiejie究竟是誰殺的——哦!對了,大娘子和兩個姐兒都尋回來了,怎么不見我家小娘子?她在哪里?” “她走了,不愿回來——”馮賽隨口含糊應(yīng)答,心里急急思想:顧盼兒自然是柳二郎殺的。不,是李棄東。他為何要?dú)㈩櫯蝺海慷沂浅霆z后,立即先趕去芳酩院?顧盼兒難道知曉什么要緊消息?或者與汪石一般,也是他的同伙? “她走了?去哪里了?她不愿回來?她為何不愿回來?”小茗一迭聲問著。 “我正要問你——柳碧拂究竟是何時尋見這個弟弟的?”馮賽只大略知道柳碧拂姐弟失散多年,后來才在京城重逢。 “去年四月?!?/br> “去年四月?”馮賽大驚。 他和柳碧拂初見,是前年臘月,那回是茶商霍衡強(qiáng)將他拉去。柳碧拂見了他,只淡淡盡禮數(shù),并無絲毫著意。直到去年五月,蒿筍初上市之際,他忽然生出念頭,單獨(dú)去見柳碧拂。柳碧拂卻格外著意于他,不但親手點茶,更親自去廚房,照著他最愛的東坡那闋《浣溪沙》中的“蓼茸蒿筍試春盤”為他烹炒蒿筍、蓼芽等精雅菜肴。 他忙問:“他們相逢后,可曾提及我?” “他們講起江西舊事時,說到了您?!?/br> “哦?他們說了什么?” “柳二舅說,有回聽見您在茶坊隔壁跟人閑談,說您當(dāng)年在江西說合一樁茶引買賣,那是已過了期限的短引。您識破了其中詭計,追回了一大筆錢。還說,您講到那賣主百般哀求時,笑得極得意。他隔著壁板,耳朵都發(fā)震。這后頭一句,您聽過便了,萬莫讓小娘子和柳二舅知道。這一年多了,我從沒見過您那樣笑過?!?/br> 馮賽點了點頭,心里卻一涼:有回他與茶商霍衡講起長短茶引時,確曾提及過這樁舊事,卻絕無絲毫得意,更不知背后有那等復(fù)仇淵源。李棄東與霍衡早已相識,恐怕轉(zhuǎn)聽到此事,又不知從何處探知那茶引賣主正是柳碧拂父親,他便借機(jī)接近柳碧拂,有意說及此事,最后加了一句“笑得極得意”。 這句話看似無大礙,于柳碧拂卻如蜂蠆刺心。正因這一句,她才開始怨恨于我。 小茗繼續(xù)說道:“他們兩個先還不知彼此是姐弟,正是講了這些江西舊話,等我出去燒了一壺水回來時,他們竟認(rèn)出對方來了。” 馮賽卻越發(fā)確證:兩人并非姐弟,李棄東來尋柳碧拂是早有預(yù)謀?;艉獾谝淮渭s我去見柳碧拂,恐怕也是他背后設(shè)計攛掇。若是我沒有再去見柳碧拂,他也一定會盡力促成。而他,則點起柳碧拂怒火,借此說服柳碧拂與他合謀,假作姐弟,趁機(jī)接近我。他做這些,不是因為與我有仇,而是要借我這牙人身份,好行自己百萬貫之謀。 而且,李棄東所圖,并非僅為錢財,他不惜動用那般錢財精力,去攪擾汴京諸行。此人究竟是何來路? 從顧盼兒之死,或許能探知一二?? 三、桃花 梁紅玉去樓下廚房,親手烹了一尾桃花鱖。 這桃花鱖產(chǎn)自梁紅玉的家鄉(xiāng),徽州新安江山溪石縫間。每年桃花盛開、山溪暴漲時,鱖魚才躍上水面,極其鮮肥難得。尤其千里運(yùn)至京城,一尾能賣到三五貫錢。昨天,紅繡院的崔mama從江南魚商那里重金購得三尾,特地分了一尾給梁紅玉,其余兩尾都放在池中養(yǎng)著,留給常來院里的軍中高官。 梁紅玉當(dāng)年在家鄉(xiāng)時,每年也只能吃一回。每到開春,她便天天巴望著,一盼桃花開,二盼鱖魚來。她家后院種了幾株桃樹,桃花開后,她父親必定四處托人,尋買幾尾桃花鱖。一家人圍坐在桃樹下,歡歡喜喜嘗過桃花鱖、杏花酒,而后便是舞劍、比箭。梁紅玉雖是女孩兒,卻自幼酷好武藝,又是家中獨(dú)女,父兄都寵她,便任由她習(xí)武。到十一二歲時,她劍法已能勝過兄長。八斗硬弓雖拉不開,五斗小弓卻已練得精準(zhǔn)。桃花家宴上比試劍法弓箭,贏一回合,便能在頭上插一枝桃花。后來幾年,梁紅玉年年都能贏得滿頭桃花。親長都贊她人比桃花更艷。 可今天,看到這桃花鱖,她卻一陣陣刺心。她烹好了魚,選了一只官窯粉青冰裂紋瓷碟,小心盛好。望著碟中鱖魚背上青黑花紋,淚珠不由得滾落。廚婦在一旁站著,她不愿任何人瞧見自己落淚,忙側(cè)過臉,裝作抹汗,用衣袖揩凈。而后端著魚碟,上了樓,獻(xiàn)在父親和兄長靈位前。 她自幼便瞧不慣其他女孩兒那般嬌弱樣兒,從來不肯示弱討憐,凡事都盡力自家去做,難得去煩擾父兄。這時望著父兄靈牌,卻忽而發(fā)覺,多年來,自己其實一直被百般寵護(hù):父兄都是武官,脾性其實都暴急,見到她,卻總是和聲柔語;她要習(xí)武,父親便年年叫人給她特制小劍、小弓;她要騎馬,兄長便四處去尋買到一匹廣西馴良小馬;桃花家宴上,為了讓她多戴桃花,父兄總是裝作失手;及笄之后,開始論嫁,父兄都極謹(jǐn)慎,每回有人來提親,都叫她在簾后偷望,憑她揀選。有兩回,她中意了,父兄卻仍暗中去打探男家,一家妯娌太多,另一家母親太苛。父兄得知后,不敢主張,只告訴她,由她定奪??十七年來,始終如愛惜一朵桃花一般寵她護(hù)她。 然而,人憐桃花春不憐,攜風(fēng)帶雨肆摧折。如今,父兄在地下,若知她竟落入這煙花泥窟中,不知要痛到何等地步。 梁紅玉被配為營妓以來,從沒為自家落過淚。方臘興亂,她父兄因貽誤戰(zhàn)機(jī)被罪受死。梁紅玉卻深信自己父兄絕非懦弱怯戰(zhàn)之輩,上司逃罪避責(zé),下頭那些禁兵,又慣于升平,荒于訓(xùn)練,常年只知安逸驕惰。一旦臨戰(zhàn),自然潰奔。便是蕭何張良在世,恐怕也無能為力。 父兄被斬,她被發(fā)配到這紅繡院。初到此地,她也難免驚慌,然而想到父兄,覺著自己是在替他們贖罪,便坦然了許多。見到那些來尋歡的將官,她盡力自持。實在糾纏不過時,她便笑著取過劍,讓那些將官與她比劍,輸了任罰。果然如她所知,禁軍中將官大多都是庸懦無能之輩,常年不摸刀劍。幾個月間,上百個將官都輸在她劍下。那些將官起先皆懷輕薄褻玩之意,見她有這般武藝,又目光凜然,不可輕犯,也漸次收斂。 桃花縱然生在泥溝中,也自可鮮潔。梁紅玉從未因此自傷自憐。此時想到父兄為自己傷痛,心中一酸,淚水再也抑不住,大滴大滴滾落。 半晌,聽到婢女小青上樓的腳步聲,她忙拭凈淚水,去盆邊洗了把臉,坐到妝臺前,對著銅鏡重施脂粉。她邊描眉邊想:父兄亡故以來,自己從未哭過,本該好生哭一回。如今已經(jīng)哭過,便該收拾情緒,專心思謀下一步。 年初,她意外得知方臘差手下宰相方肥,率摩尼教四大護(hù)法,進(jìn)京密謀作亂。她頓時想到父兄未酬之志,便設(shè)法混入京中摩尼教會,開始暗中刺探。方肥到汴京后,除去興妖作怪、蠱惑人心外,更有一件要緊事——清明那天,安排京中教徒鐘大眼的船,劫擄一個紫衣人。 梁紅玉探不出那紫衣人的來由,卻能猜出此人一定關(guān)涉重大,并發(fā)覺鐘大眼那船的小艙底板直通水底,下頭藏了一只鐵箱。于是,她以色利說動汴河堤岸司的楊九欠,也備好一只鐵箱,潛伏于那暗艙底下,將原先那鐵箱上拴的繩子解下,系到自己這只提環(huán)上。清明正午,等牟清威逼紫衣客鉆進(jìn)船底的那只鐵箱中,隨后朝窗外丟出紅蘿卜時,她趁機(jī)殺死了牟清,塞進(jìn)空鐵箱里,迅即調(diào)換,劫走了紫衣人,用一輛廂車趁夜偷運(yùn)進(jìn)紅繡院。她所住這幢小樓,有一間暗室,她便支走婢女和廚娘,將紫衣人鎖藏到那暗室中。 那紫衣人二十七八歲,身材有些健壯,眉眼舒朗,卻如婦人一般,穿了耳洞。梁紅玉審問過兩回,他都只冷瞪著眼,只字不言。梁紅玉原想施些刑法,逼他開口。但一來疑心這紫衣人并非惡人,二來怕弄出動靜讓人聽到,只得作罷。 誰知關(guān)了三天后,那紫衣人竟開始古怪起來。 那天,梁紅玉又支開婢女,下到暗室,去給那紫衣人送飯。來到暗室鐵門前,那鐵門下面開了個活頁小窗,梁紅玉打開活頁閂,將食盒遞了進(jìn)去。里頭紫衣人卻并未像前幾天一般伸手來接,也聽不到動靜。她忙俯身舉燈朝里望去,那暗室里除去墻角一張木床,一只馬桶,并無其他物件。那紫衣人并不在床上,房中其他地方也不見蹤影,恐怕是藏在了門邊。 梁紅玉又聽了片刻,仍無聲息,不由得笑了起來。紫衣人一定是想誘自己打開鐵門,趁勢逃走。那便順一回你的意,讓你死心。她取出鐵門鑰匙,打開門鎖,將門推開,隨即抽出腰間短劍,笑著立在門前,等那紫衣人沖出來。 等了半晌,里頭卻仍無動靜。她不由得疑心起來,擎燈舉劍,一步躍進(jìn)房中,迅即轉(zhuǎn)身,急望向門兩邊,卻不見那紫衣人。她忙環(huán)視房中,都不見人影。 她大驚,忙到處細(xì)細(xì)察看,四面都是緊實土墻,刷了一層白灰,地面、頂面也都夯抹得極平整,連細(xì)縫都見不到。至于那木床,除了四條床腿,底下空空蕩蕩,更躲不得人。兩道門鎖鑰匙自己都貼身帶著,即便睡覺,也不曾離身,紫衣人絕無可能從門中逃出。 紫衣人去了哪里? 自幼及今,梁紅玉從未這般驚怕過。燈影下,看這暗室,越發(fā)森詭,后背一陣陣發(fā)寒。她強(qiáng)忍怕懼,又細(xì)尋了一遍,哪怕一只蟲子也無處遁逃,卻仍未發(fā)覺那紫衣人藏匿蹤跡。 她心中寒懼更甚,不愿久留,忙鎖好鐵門,回到自己臥房。半晌,心都仍惴惴難寧。那摩尼教向來神魔鬼道,難道紫衣人也和他們一般,并非常人,能穿土遁形? 第二天,她始終放不下,便又偷偷去瞧,卻心有余悸,不敢開那鐵門,只輕輕拔開了小窗的活頁閂,剛要舉燈朝里窺望,卻猛然聽到里頭傳來一個低沉聲音:“餓??” 隨即,小窗中露出一張臉,是那紫衣人。 四、談價 李老甕跳下車,天色已暗,腳下沒留神,絆倒在地上。 前面駕車的啞子忙過來扶他,他心里羞恨,一把甩開啞子的手,自己費(fèi)力爬了起來。腿卻扭了筋,才一抬腳,險些又跌倒。他忙扶住車板,喘著氣歇息。今天已經(jīng)連摔三次,這腿腳已老得不中用了。 他正在暗自傷嘆,張用忽在車中發(fā)聲:“這里是金水河蘆葦灣?” 李老甕聽了大驚。正是怕被人察覺,他讓啞子一路上來回繞了幾多路,張用一直在麻袋里,竟能辨出此時處所。 張用又笑著說:“你們先在蔡河邊左繞了三圈,又右繞了兩圈,每回卻偏要經(jīng)過那座官茶磨坊。便是聽不到水磨轉(zhuǎn),那茶香也掩不住,哈哈!而后,你們進(jìn)戴樓門、過宜男橋,那橋邊趙婆婆家的鲊片醬腥氣,香里伴臭,便是隔幾丈遠(yuǎn)也聞得到。為掩行跡,你們又偏尋那些熱鬧去處,龍津橋、州橋、延慶觀、太平興國寺,聽那些人叫賣,便是幾歲大孩童,也能聽得出各是哪里。看來你們不是汴京人,繞了許久,仍在西南廂。出了新鄭門后,那地界你們怕是不熟,再沒敢繞,沿著護(hù)龍河一路向北,直到西北水門外,車子朝左傾,顛了幾顛,自然是金水河邊那株大古槐,樹根半伸到路面上,占了大半邊土路。這之后,河水聲一直不斷,行了三里多路。這會兒,車外唰、唰、唰,這聲響自然是風(fēng)吹蘆葦蕩。汴京城外,只有蘆葦灣才有這么多蘆葦——” 李老甕驚得微張開嘴,不敢發(fā)出任何聲息。 張用卻繼續(xù)在麻袋里自言自笑:“你在這里等著交人?那買主許了你多少錢?我猜一猜??十兩銀子?” 李老甕心一沉,又被猜中。 “十兩銀不夠你們這些人在汴京一個月花用。這是欺你們外鄉(xiāng)人,照汴京行價,綁劫我,至少也該百兩銀。你可聽過奇貨可居?我便是那奇貨。我得裝啞,不好替你論價。等會兒買主來了,你莫輕易交人,百兩銀雖討不到,三十兩應(yīng)該不難。你們也莫想在這汴京城廝混,到處游耍游耍,便離開此地吧,汴京三團(tuán)八廂,個個慣會敲骨吸髓,你這小身量,河蝦一般,不夠他們嘬兩口——” 李老甕心中退意頓時被勾起。 “你身量雖小,性子卻硬,連摔三跤都不出一聲。乍看是條好漢,其實不過一個逞強(qiáng)人。以你這年歲,已逞夠了,該舒緩舒緩了。你莫怕,哪怕人會笑你這形貌,卻沒人敢輕忽你這氣性。等會兒,討到三十兩銀,不若去外路州置買些田土,笑辱關(guān)門外,衣食自家足,豈不好?你若有兒女,便更不該再教他們逞強(qiáng)。天生萬物,哪有均齊?短有短之長,長有長之短,凡事貴在自適。倚天、倚人、倚物,莫若依技。身量小,手指細(xì),正好做些精細(xì)手藝。一技在身,萬里可行。藝到精絕,世人皆羨,何愁不被人敬重?” 李老甕聽著張用這些話,似寒又暖,一句一句割心又動腸。尤其說到兒女,正戳中他心中之憂。那孩兒已經(jīng)十四歲,至今卻一無所能,只會游手坐食??他望著風(fēng)吹蘆葦,驚怔在暮色中。 “來了!”張用忽又笑說,“莫忘了,開口討五十兩,落價最少三十兩?!?/br> 他側(cè)耳一聽,西邊果然傳來車輪軋軋聲。他忙硬掙著腿,走到車前張望。一輛車子緩緩駛了過來,到近前時,才看清是輛載貨的牛車。牽牛拉車的是個五十來歲的矮瘦男子,正是那雇主。 那人拽停了牛車,雖然四周無人,仍壓低聲音:“人帶來了?” 李老甕想著張用的話,不由得挺了挺身子,點頭應(yīng)了一聲。 “真是那人?” “從清明那天你指給我看后,我便一直跟著他,不會錯?!?/br> “好。這是十兩銀?!笔⒛昴凶訌拇腥〕鲆诲V銀鋌,遞了過來,手微有些抖。 李老甕見狀,沒有接,放硬了語氣:“十兩太少。這人至少值五十兩?!?/br> “嗯?說定的便是這價?!?/br> “另有人也要這人,出價八十兩。我不愿毀約,卻得償補(bǔ)手下兄弟,好教他們順服。折價五十兩給你?!?/br> “我沒帶這么多銀兩?!?/br> “那明日此時,再來交付。” “說定今日,便是今日!我還有三十五兩,盡都給你。若還反悔,莫怨我??莫怨我不顧顏面??”那人從袋中又取出一大一小兩錠銀鋌,手抖得越發(fā)厲害。 李老甕聽到“顏面”二字,頓時一陣惱憤,但旋即想起張用所言,忍住了氣,伸手接過那兩錠銀鋌。轉(zhuǎn)頭朝啞子點頭示意,啞子去車廂里將麻袋扛了下來,放到了那牛車上。 那人湊近麻袋仔細(xì)瞅了瞅,李老甕一直盯著,怕張用叫嚷,張用卻一聲未發(fā),也未扭動。那人有些疑惑,卻沒再言語,轉(zhuǎn)身拽牛,匆忙驅(qū)車離開了。看那身手,極笨拙生疏。 李老甕捧著三錠銀鋌,一直望著牛車走遠(yuǎn)。念起張用,心里泛起一陣莫名滋味。自幼及今,他從未遇見過這等人,絲毫不介意他這形貌,更能這般平心相待、坦然直言?? 五、船主 陸青來到襪子巷。 左邊第二家院門半開著,露出里頭齊整院落,一個仆婦正在院里掃地。陸青走到門邊:“請問金船主可在?” 那婦人停住掃帚,扭頭望了過來,先上下掃過陸青身穿的淡青舊絹衫、舊絲鞋,便低頭繼續(xù)掃地,口里淡淡應(yīng)了句:“出去了?!?/br> “我家主人差我來雇船?!标懬嘌a(bǔ)了句。 “哦?”婦人又停住掃帚,“金員外抱著小哥兒才出去,這會兒怕是剛走到巷口,你只認(rèn)那小哥兒便是,四歲大,一身黃緞子,頸子上戴了個金項圈。” 陸青謝了一聲,回身走到巷口,左右望了望,見斜對街有個挑擔(dān)貨架,上頭堆掛滿了小兒玩物吃食,一個中年瘦男子身穿半舊藍(lán)綢衫,抱著個黃緞衣的幼童,站在架子前挑選,應(yīng)該便是。陸青便停住腳細(xì)看,見那孩童選了一只鵓鴿鈴、一面番鼓兒,又抓過一個木傀儡兒,全堆在父親臂彎。金船主側(cè)過臉笑問了一句“夠了嗎”,孩童點了點頭,金船主便問了價,騰出一只手解開腰間黑綢錢袋口,從里頭摸出一把銅錢。旁邊那貨郎忙捧著雙手湊近去接,金船主一枚一枚數(shù)著,丟到貨郎手掌里。不夠,又抓了幾枚出來,仍一枚一枚數(shù)著付清。才要轉(zhuǎn)身,那孩童又伸手從架子上摘下一顆糖獅兒,金船主望著兒子笑了笑,轉(zhuǎn)頭問價錢,貨郎說兩文錢。金船主回了句:“買了你這些,該饒一文錢——”說著又摸了一文錢丟給那貨郎,抱著兒子轉(zhuǎn)身走過街來。 陸青看他家境殷實,卻身子瘦健,并無贅rou。身上穿的藍(lán)綢衫已經(jīng)發(fā)舊,數(shù)錢又那般仔細(xì),是個勤謹(jǐn)精干、務(wù)實守儉之人;四歲孩童足以自家行走,他卻緊抱不放,錢財上更不吝惜,看來極重親護(hù)家;雖抱著兒子,腳步卻靈便有力,善相機(jī),有決斷,能通變;懷里不但抱著孩兒,臂彎還掖了三件玩具,卻能穩(wěn)穩(wěn)抱持住,極擅自保,處世周全;一文錢要與貨郎爭,精于計較、慣欺貧弱。 等他走近些時,陸青看清他臉面,瘦長臉、尖鼻頭、鼻孔外張、目光精亮、牙齒微凸,機(jī)敏、銳利、貪欲重、手段精強(qiáng)。一個老者走過,他高聲拜問,寒暄了兩句,語聲高亮,聲氣帶熱,擅與人交接,能團(tuán)攏人心,有時卻難免過當(dāng)。 此人重利精明,除非逼不得已,絕不會輕易透露隱情。陸青略一思忖,才迎了上去:“請問,你可是金船主?” “是。您是?”金船主那雙橄欖形大眼迅即上下掃視。 “我姓陸,張侍郎托我替他雇一只客船,護(hù)送他家眷去楚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