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jié)
阿訥站起身來,輕手輕腳地扯過了一邊的被子,輕柔地搭在了她的身上。 飄風(fēng)不終朝,驟雨不終夕。 夜雨在中宵就減緩了雨勢,天明的時候重新大了一回,隨著日出靜悄悄地止歇了。 滿園都是大雨沖刷過的落花,沒有凋零的花瓣被洗過一遭,呈現(xiàn)出晶瑩而透徹的色澤。 連綠色都顯出格外的蒼翠來。 阿訥守了容晚初一夜,天明時終于支撐不住,被廉尚宮勸著回去歇息了。 替容晚初梳頭的時候,廉尚宮特地提起這樁事來,一面暗暗地看著容晚初的面色。 容晚初微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這一夜熬了她了。” 廉尚宮在她臉上看不出痕跡,就知情識趣地閉上了嘴巴。 等到服侍容晚初用了早膳,才回稟道:“于統(tǒng)領(lǐng)早間來求見娘娘,說娘娘得空的時候使人去傳他就是。” 容晚初無可無不可地點(diǎn)頭。 她沒有派人去傳,到近午的時候,于存主動過來見她。 “按娘娘的意思,京中與容……三公子有過聯(lián)絡(luò)的門庭,凡十七姓、二十四戶,已經(jīng)都在京衛(wèi)羈押之中?!彼藨B(tài)恭順,跪在容晚初的面前,比起容晚初第一次見到他,身上多了一種昂藏軒舉的風(fēng)儀,讓人幾乎看不出他從前的畏葸和怯懦了。 容晚初看著他,靜靜地聽著他稟報:“當(dāng)日舉報容三公子的那個小商人,向臣提出辭行……” 在白云渡口撞見了私自回京的容縝的商隊,被當(dāng)天夜里棲身的客棧被縱火、屠殺……唯一一個逃離的小商人冒死進(jìn)京,將“容氏嫡系出現(xiàn)在京外”的消息傳進(jìn)了御史臺。 一腔的孤勇。 容晚初溫聲道:“他立了大功,本宮當(dāng)重重賞他,連同他受累身死的同伴,將軍使他呈一份名錄給本宮。” 第112章 御龍吟(2) 于存恭聲應(yīng)“是”。 他又細(xì)細(xì)地交代叛逆的首惡:“容三公子昨夜親自帶人上了大興門,夜戰(zhàn)中刀劍無眼, 流矢射中了三公子的左胸……” 大興門上早有準(zhǔn)備, 布置的都是□□, 力道不是尋常弓箭可比,殺傷力也可想而知。 于存不由得苦笑,又繼續(xù)說了下去:“……馥寧郡主服了過量的寒食散, 如今已經(jīng)人事不知, 太醫(yī)還在診治, 只是即使是楊大人, 也束手無策……” 容晚初并不曾知道殷/紅綾的情形, 聞言也只是頷首,又輕輕地?fù)u了搖頭。 寒食散入腹之后, 行/事往往放誕無稽,竟至不能自主。 事實(shí)上, 唯一讓她不能篤定的, 就是明明已經(jīng)選擇了跟隨鄭太后, 遠(yuǎn)遠(yuǎn)離開了京城的殷/紅綾,最后卻還是為了容縝, 重新踏進(jìn)了這潭渾水之中。 女之耽兮, 不可說也。 情字用到極處, 是生是死、是緣是劫,都再不能由得自己了。 就是她自己,當(dāng)年又何曾想過今日? 容晚初面色沉靜。 于存被容晚初淡薄的目光注視,心中微微有些戰(zhàn)栗。 他低聲道:“只可惜娘娘身邊的敏姑娘, 在臣等將馥寧郡主控制住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 容晚初點(diǎn)了點(diǎn)頭,示意自己知道了,沒有多說話。 于存不由得吁了口氣。 雖然有前夜里廉尚宮遞出消息,但他也始終記得阿敏昔日在容晚初面前的臉面。 下屬向他稟報阿敏死了的消息時,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容三公子意圖宮變,雖然在容貴妃的籌謀之下,從頭到尾就像一場笑話,但這位一向得寵的女官偏偏選在這一天出宮,讓于存有種隱約的怪異之感。 事實(shí)上,如果不是阿敏手中的鳳池宮對牌,殷/紅綾原本不能這樣順利地進(jìn)入宮城才是。 于存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這位貴妃娘娘,從前站在天子的身后,不顯山不露水,讓人只覺得她以美貌而獲寵。 但當(dāng)皇帝不在宮中的時候,忽然出現(xiàn)這樣的變故,才讓于存覺得他面對的不是一個美麗的女郎,而是一個靜靜織網(wǎng)的狩獵者。 恐怕容家的三公子縝,一直到死也沒有想通,為什么他聯(lián)絡(luò)過的、與他血誓勤王的盟友們,在這個雨夜里卻一個都沒有出現(xiàn)過。 連他自己也想不通……貴妃娘娘究竟是怎么知道,誰才是容家潛伏在黑暗中的盟友,誰又是容縝真心仰賴的支撐? 于存的滿腹的不解和猶疑,容晚初自然不曾知曉。 即使是知道,她也不過是一哂而過。 上輩子,她親眼見證過容家是如何步步為營地掩進(jìn)宮城。 能為容玄明所用的,自然未必能做容縝的助力,但容縝想要成事,卻永遠(yuǎn)也脫不了容玄明的羽翼。 到此刻,容玄渡身死邊城,容玄明生死未卜,容縝死于大興門下亂軍之中。 容家二十年的榮光,眼看就要在這一夜里傾塌崩頹。 她坐在書案后,眼睫低低地垂落下來,語氣平和地道:“于將軍功在社稷,外頭的事多有仰仗?!?/br> 于存伏在她面前,不由自主地行了個禮,沉聲道:“臣……但竭忠盡力,效死而已?!?/br> 一場趕在夏天尾巴上酣暢淋漓的大雨,讓京郊的農(nóng)人都恢復(fù)了勃勃的生氣。 收成季節(jié)的百姓未及理會得帝都的暗涌,連容三公子曾經(jīng)意圖宮變的風(fēng)聲都不曾流傳過。 節(jié)令如流水一般輪轉(zhuǎn),入了秋很快就過了霜降。 邊關(guān)游牧民族草黃馬肥的時節(jié),卻在榆關(guān)城下狠狠地吃了一場敗仗,連番王僅剩的一個獨(dú)子烏古斯通納爾都死在了兩軍陣前。 街坊閭巷之間,和身懷六甲的貴妃腹中究竟是皇子還是公主一樣被人津津樂道的,無非是御駕親征的天子即將凱旋歸朝的消息。 “聽說那番人王子,當(dāng)初還曾經(jīng)親自來過京城,向萬歲納貢過。就是因?yàn)榭吹搅司┏堑姆比A,才起了賊心……” 說話的人語氣里又是憎恨、又是驕傲,說不出的復(fù)雜。 一旁的同伴也跟著唏噓道:“萬歲有上天庇佑,也有容大人、嬰公子這樣的忠臣效死,把那番狗打得屁滾尿流……” “是啊,就是可惜了容大人,聽說至今也沒有醒……” “萬歲爺在容大人的病榻前立過誓的,容大人是社稷之肱骨,澤蔭子孫……就算是容大人出了意外,容家還有嬰公子呢!” 百姓搖著頭,不勝感慨地敘著來自二大/爺家表姐夫帶回的閑話。 容晚初卻從收到捷報的第一天,就一刻也拖不得地安排著迎接大軍凱旋的事宜。 她腹中胎兒已經(jīng)有近八個月大,雖然一貫養(yǎng)護(hù)精心,但仍舊不能避免地生出許多不便。 連阿訥都勸她:“就是從榆關(guān)走回到帝都來,也還要些時候,并沒有這樣著急?!?/br> 阿敏不在以后,比起從前的跳脫,連阿訥都沉靜了許多,身上漸漸有了些昔年阿敏溫柔而緘默的影子。 容晚初拈著朱筆的手懸在半空,半晌微微地翹著唇角,卻輕柔地嘆了口氣。 另一只手停在腹前,輕輕地?fù)嵩趫A潤的弧度上。 阿訥的目光跟著她的手,看著她下意識的動作,不由得沉默下來。 容晚初稍稍失了一回神。 從來相思鴆夢,也如烈酒割喉。 從前一輩子都沒有希冀的時候,覺平生也不過如是,更不曾覺得年月難熬,光陰可怖。 如今心里有了牽掛,就生出無邊的妄想,連看似短暫的分別,也免不了日日憂煎。 難怪古人都說,相思癥候,“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筆尖的朱砂凝而欲滴,容晚初手腕微顫,羊毫舐過硯臺,薄薄地抿過一次,重新落在該落下的紙頁上。 她柔聲道:“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阿訥腳步輕/盈無聲地出了門。 因?yàn)榕魅说脑邢喽遮叞矊幍木佩穼m里,前廷的方向卻傳來一陣稀薄的喧囂聲。 侍女有些驚訝地站了站,腳下微微一轉(zhuǎn),就沿著回廊往前頭去。 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覆著征塵仆仆的甲衣,馬鞭還挽在手里,正沿著回廊大步流星地走進(jìn)院來。 玄色的披風(fēng)在身后飄揚(yáng)。 阿訥幾乎怔住了,忘了規(guī)矩和禮節(jié),拔腳就回頭往屋里跑去。 身后卻有同僚不知從何處鉆出來,拉住了她的手臂:“仔細(xì)撞了娘娘!” 阿訥剎住了腳,才看到本該在房中安靜地披著奏折的女郎已經(jīng)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后。 侍女的臉和眼睛一起紅了起來,低著頭溫順地閃到了一邊。 殷長闌進(jìn)了院門,眼睛里就只剩下那個出現(xiàn)在房門口的女孩兒。 纖細(xì)的身體宛如一株幼竹,被風(fēng)雨摧折過,反而生出無窮的蓬勃生機(jī),只有圓潤的肚腹提醒著他,這個他珍重?fù)磹鄣?、幼弱而聰慧的女孩子,是在怎樣的情形下,為他?dān)負(fù)了他一生的重量。 男人手中微微一松,烏金的馬鞭掉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滿院的宮人內(nèi)侍都沉默了,連秋風(fēng)都停下吹過樹梢的腳步,檻菊在廊下微微地?fù)u曳,清冷的薄香沾在女郎的衣角發(fā)梢。 女孩兒扶著小腹,眼中沒有對他忽然歸來的驚詫,只是含/著寧謐而澄明的笑意,溫柔地注視著他。 修羅場中浴血而行,幾番生死目不曾瞬,又自西北邊陲日夜不眠不休,一路換馬趕回帝都的年輕天子,這一刻心下驀地忽然松弛下來。 他單膝跪在了地上,小心翼翼地接住了容晚初遞來的手。 “阿晚。” 殷長闌仰著頭,聲音極盡沉啞和溫柔。 容晚初已經(jīng)彎下腰來,不顧他甲胄上厚厚的血漬和塵埃,環(huán)住了他的肩。 男人的手臂還在微微地顫抖,抬起來的姿勢宛如身在夢中,極盡輕柔地搭在她的腰背,又試探著、小心翼翼地?fù)嵘纤男「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