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jié)
桌上的茶盞已經(jīng)空了, 微甜而辛的余味還在喉間激蕩。殷/紅綾閉著眼,一手死死地掐在手腕上, 倚在榻上的身子繃得筆直。 車廂并不十分寬敞,對面的木質(zhì)廂板上, 侍女被麻繩綁縛了全身, 口中塞著布團, “嗚嗚”地掙扎。 殷/紅綾眼瞼微掀,森然地看了她一眼, 道:“閉嘴?!?/br> 她蹲下/身來, 把布團往侍女的口中更用力地推了推, 道:“怕什么?我又不會殺了你。你難道不更應(yīng)該害怕鳳池宮的主子娘娘察覺了你的背叛,把你……千刀萬剮?” 她笑了起來,道:“放心吧,答應(yīng)你的事, 我也會做到的?!?/br> 阿敏眼中都是血絲,看著她的眼神猙獰而凄厲,像一尾雨夜里潛行的蛇。 殷/紅綾在她的注視里捏緊了自己的手腕。 鮮血在腕管里突突地奔流,全身的血液都是灼燙而跳脫的,只有用這樣的手段,輕微而浮的痛楚,才能抑制住一身不著邊際的肆意沖動。 殷/紅綾緊緊地咬住了牙。 少女白/皙的肌膚上隱隱地泛著血色,在車廂內(nèi)不亮的燈火里有種不祥的暈光。 馬車上懸著烏木的令符,沿著宮道一路疾馳。 宮城西側(cè)的大興門下,大雨澆滅了城頭的火把,把黑色的身影隱藏在鐵黑的雨幕里。 城墻陰影里的響動都被雨水潑濺在地面上的聲音掩蓋。 裹著暗色油氈的云梯沿著巡邏侍衛(wèi)的視線盲區(qū),無聲無息地貼上了高高的城墻。 機括的聲音一聲聲地繃緊,猩紅的顏色混在雨水里,“撲通”、“撲通”的悶響接連不斷地響了起來。 容晚初疲倦地仰起了頭。 朱漆的承塵上畫著寶相花紋,白水精的簾鉤縛著積雪紗的帷幔,燈火靜靜地燃燒了大半夜,沒有人剔去燈芯里的灰燼,火苗就隱約地漸漸黯淡些許,連房間里的光都不像初時的耀眼。 她溫聲道:“去把燈吹了罷?!?/br> 阿訥有些不解。 她順從地站起身來,依次吹熄了房中的幾盞大燈。 室內(nèi)忽然暗了下來,只有銅臺上的壁燈還在幽幽地燃著。 阿訥就往窗前來。 容晚初卻搖了搖頭,道:“都吹了?!?/br> 房間里徹底地陷進了黑暗里。 窗外反而有稀薄的天光泄進來,阿訥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昏黑的環(huán)境,榻上的女郎出神地仰著頭,起伏的輪廓像一尊陳年的玉像。 窗外忽然有細微的、不屬于雨夜的嘈雜聲響傳了進來。 容晚初低聲道:“開始了?!?/br> 阿訥不解地看著她,道:“娘娘說什么?” 容晚初沒有回頭,阿訥已經(jīng)回到了她的身邊,不知為何心神有些不寧,下意識地向著窗外張望。 容晚初道:“你去看看廚上的水燒的怎么樣了?!?/br> 阿訥“啊”了一聲,下意識地道:“灶上這會子燒水做什么?” 一面這樣說著,一面還是走了出去。 容晚初在孕中,許多方面都要額外的供養(yǎng),不單單是飲食。她搬進九宸宮來住,九宸宮的小廚房就重新立了起來,設(shè)在西側(cè)殿的廡房里,從寢殿里出門,抬抬腳就到了。 阿訥進了門,就看見灶上三、四口鍋都架著火,空氣里浮動著一股淡薄的油腥氣。 青女和素娥站在地下,指揮著小丫頭們把鍋里的滾水一瓢一瓢地灌進木桶里,被內(nèi)侍抬著往門外去。 阿訥在房中環(huán)視了一圈,不由得問道:“阿敏去了哪里?” 青女見她進門,就屈膝行了個禮,聞言微微有些詫異,道:“并沒有見著敏jiejie?!?/br> 阿訥皺起了眉。 成行的小內(nèi)侍擔(dān)著扁擔(dān),有序地轉(zhuǎn)出了門。 阿訥心中微微有些不好的預(yù)感,使她停下了追問的話頭,轉(zhuǎn)而問道:“娘娘使我來問問,水燒的怎么樣了?” 她自己不大摸得到頭腦,青女也只是說道:“按著娘娘的意思,燒好了都送到前頭去了,已經(jīng)送了四、五鍋,娘娘可說了夠了沒有?” 阿訥心里亂七八糟的。 容晚初只交代了那樣一句話,她下意識地道:“娘娘沒有說,你們直管燒著,不要停就是了?!?/br> 青女也是這樣想,就重新屈了屈膝。 阿訥心事重重地往回走。 風(fēng)卷著雨灑進廊內(nèi),縱然有傘的遮蔽,也把她的裙角都打濕/了,貼在腿上冰冰的冷。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進了寢宮的門,在多寶格底下?lián)Q了軟鞋,進門來同容晚初回話。 容晚初還像她離開之前一樣的姿態(tài),安靜地倚在榻上,聽到她進來的聲響,才轉(zhuǎn)過眼來看著她。 阿訥把廚上的事都交代了,猶豫了片刻,道:“娘娘……” 容晚初微微地頷首。 阿訥卻閉上了嘴,不知道該說什么話才符合自己的心意。 她跪坐在寬榻邊上,像只驟然經(jīng)歷了什么無聲的劇變,而茫然失措的小小細犬。 容晚初隱約地笑了笑,探過手去撫了撫她的發(fā)頂。 阿訥仰著頭看她。 容晚初卻重新閉上了眼,溫聲道:“不要緊,不是什么大事……明天就好了。” 宮門緊緊地閉著,瓢潑一樣的夜雨里,整座九宸宮只有幾盞燈火黯黯地飄搖。 熱油從墻垛上與雨水一起潑濺下來,漸漸地就連哀嚎的聲音也轉(zhuǎn)淡消弭了。 殷/紅綾低聲道:“廢物!” 大雨如注,打濕/了她額前的碎發(fā),濺在她的臉上,使得guntang的皮膚得到了片刻的清涼。 侍女被她推在身前,略微相近的身形并不能讓一個為另一個完全遮蔽了風(fēng)雨。面色蒼白的侍女口角有些斑駁的痕跡,在雨水里也都沖刷殆盡。 她高聲道:“我是馥寧郡主!太后有要事使我返京,求見貴妃娘娘!誰敢攔我?” 第111章 御龍吟(1) 墻垛上有人哼笑了一聲。 身材高大的侍衛(wèi)扶著冰冷的墻磚,在無垠的夜雨里俯視著下方的來人。 整座宮城沉默而寧靜。 大興門上細微的嘈雜無法穿過沉郁的雨簾, 傳遞到遙遠的九宸宮前。 殷/紅綾站在站在宮墻下, 像一個孤獨而不自知的斗士。 機括的“吱嘎”聲響寸寸繃了起來, 殷/紅綾手背從額上拭過,擦去將要流進眼角的雨水。濕/潤的潮意已經(jīng)沿著系緊的領(lǐng)口滲入脖頸之下,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和腰間。 她道:“貴妃娘娘難道連自己身邊的人都拒之于門外了嗎?” 侍衛(wèi)微微地皺起了眉。 擋在馥寧郡主身前的少女面色蒼白, 曾經(jīng)在鳳池宮值守過的侍衛(wèi), 自然認得出這位在貴妃面前炙手可熱的女官。 大將軍于存不在此處, 即使是他也不能承擔(dān)自作主張的代價。 他回頭對著身后的人低聲吩咐。 寢殿內(nèi)室里靜悄悄的, 一片黑暗的沉寂里, 廉尚宮把宮門前的消息傳到容晚初的面前。 “阿敏……” 阿訥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雪白。 她聽著女官的稟報,整個人幾乎搖搖欲墜, 腿上微微一軟,就跪倒在容晚初的榻前。 她和阿敏每天一處坐臥起居, 是最親密的同僚……她出門的時候, 阿敏還在與她打招呼、說笑…… 阿敏怎么會出現(xiàn)在宮外?……這是私逃, 是殺頭的大事……阿敏,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打算的? 每天與阿敏一處坐臥起居的她, 卻全然沒有察覺到這件事…… 在娘娘眼里, 她又在這件事當(dāng)中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 她在無窮無盡的滅頂惶恐中, 聽見容晚初微微地嘆了口氣,道:“癡兒?!?/br> 廉尚宮垂著手,恭敬地聽著容晚初說話。 黑影里有個纖細的身影一晃,微微沙啞的女聲道:“屬下愿替尊主救回敏姑娘?!?/br> 忽然發(fā)聲的女音把阿訥和廉尚宮都嚇了一跳。 容晚初卻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屋角的陰影里, 輕輕地搖了搖頭。 忍冬就如出現(xiàn)時一樣無聲無息地隱去了身影。 廉尚宮也看到了容晚初搖頭的姿勢。 她在心里嘆息了一聲,不再等容晚初說出話來,就躬下/身子,道:“奴婢知道了?!?/br> 容晚初反而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廉尚宮面色沉靜而堅毅,對著容晚初行了個禮,就退了出去。 房中重新恢復(fù)了寂靜,阿訥將頭抵在榻邊,無知無覺地流了滿臉的淚。 傾流的雨簾把天地間一切聲音都遮蔽,若隱若現(xiàn)的人聲像一場突兀的幻覺。 良久良久,她忽然哽咽著,低低地道:“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不會背叛姑娘的?!?/br> 她聲音極低,本該聽到的那個女郎已經(jīng)雙手環(huán)在腹上,微微閉著眼陷入了睡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