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地“啊”了一聲，道：“祝由術(shù)……”

    祝由術(shù)在中原經(jīng)常被人拿來與南蠻蠱術(shù)并列，并稱“巫蠱”，都是可以不動聲色間惑人心性、奪人性命的邪術(shù)，為世人談之而色變。

    中原歷朝歷代都有因為巫蠱釀出的變亂，但在容晚初眼中，不外乎人的野心和權(quán)欲，人與人之間的爭斗和廝殺，“巫蠱”不過是這些人扯出來的一層遮羞布罷了。

    她低語道：“世間真有祝由之術(shù)？”

    殷長闌撫了撫她不自覺蹙起的眉梢，輕聲道：“我也不知道！”

    容晚初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這樣鮮亮的神情，本來就大的杏子眼瞪得圓圓的，像只被搶了小魚干的奶貓兒，準(zhǔn)備著要給他來上一爪子。

    殷長闌扶著額微微地笑了笑，沒有繼續(xù)逗弄她，而是順?biāo)囊饫^續(xù)道：“北狄人得了這位圣師，就對關(guān)中有些躍躍欲試。”

    “我那時聽說了這個人的事，就打算御駕親征，滿朝的文武卻都死諫不肯放我出京?！彼裆g有些悠遠(yuǎn)懷念的意味，沒有說那時百官都被他翻過天來四處搜尋小姑娘的事嚇破了膽，生怕他出了京就像脫了韁的野馬，再拉回來就難了，一個個寧可碰死在丹階前，也要號稱“從臣的尸體上踏過去”。

    他環(huán)著懷中人的手臂稍稍地收緊了些，女孩兒若有所感，從他語氣間聽出了微妙的愉悅：“我不太高興，就給北狄王寄了一封國書。那圣師蠱惑人心的手段，沒有哪個君王能心大安得下，所以后來沒有多久，那位圣師被北狄王騙進宮里，親手剁了，所以我到死也沒有親眼見到過這個人和他的神異手段?！?/br>
    他對上容晚初又驚訝、又不太意外的眼神，微微笑了笑，擰了擰她的鼻尖，道：“我不知道這位圣師可不可以讓一個人‘徹底忘記’特定的人事，但他的存在，也證明了世間真的有人可以影響其他人的心志和認(rèn)知?！?/br>
    容晚初嘴角抿直了。

    殷長闌抱著她，感受到懷中嬌/軀微微的僵硬，眼簾低低地垂了下去。

    容晚初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把頭抵在了殷長闌的胸前，柔軟的玄色衣料底下，一顆跳動規(guī)律而有力的心臟，隔著一層薄薄的骨腔，溫柔地安撫著她。

    殷長闌慢慢地拍撫著她的脊背，她這樣靜靜地枕在那里，一時之間覺得自己的心跳也跟著平和下來，有些話就自然而然地涌到了嘴邊。

    第86章 東風(fēng)寒（2）

    殷長闌垂著眼睫，手上不緊不慢地拍撫著女孩兒的脊背。

    屋中煦暖如春, 熏籠中的暖氣徐徐地向著榻邊流轉(zhuǎn), 仙人承露的香爐里, 裊裊白煙沿著線條圓潤細(xì)膩的紫銅衣褶倒流而下，滿室都是溫柔。

    殷長闌一度以為懷中的小姑娘已經(jīng)在這樣的安穩(wěn)里沉沉睡去。

    埋在他胸前的小腦袋卻輕輕地動了動，柔軟的側(cè)臉擦過他的衣裳, 把自己向更深的地方擠了擠, 仿佛這樣可以給她更多的安全和溫暖似的。

    殷長闌一顆心都被她這些不易察覺的小動作融化了。

    他低著頭, 唇/瓣輕輕地印在她發(fā)頂上, 鼻息撲上那顆他垂涎已久的小發(fā)旋兒, 讓小姑娘在他懷中有剎那的戰(zhàn)栗。

    她悶悶地道：“七哥?！?/br>
    “嗯。”殷長闌微微笑了起來，縱容地應(yīng)她的話：“我在?！?/br>
    容晚初輕聲道：“我剛剛得知了一件事?！彼龔娬{(diào)似地道：“剛剛?！?/br>
    殷長闌應(yīng)了一聲, 問道：“阿晚愿意同我說么？”

    容晚初默了默，輕聲道：“我愿意的。”

    她一張臉都埋在殷長闌的胸前, 被衣料遮蔽著, 聲音聽起來也悶悶的, 殷長闌含笑扶在她頰側(cè)，稍稍用力想把小姑娘挖出來：“也不嫌悶得慌?！?/br>
    一向順從的小姑娘卻固執(zhí)地偏頭, 一副不愿意出來見光的樣子。

    殷長闌沒有強求, 就撫了撫她的耳廓, 道：“我在這，我聽著。”

    容晚初道：“霍家jiejie方才同我說了一件事，如果她所言都屬實，我懷疑我哥哥曾經(jīng)被人……引導(dǎo)過?！?/br>
    殷長闌帶了些疑惑地“嗯”了一聲, 敏銳地道：“舅兄曾經(jīng)忘記了什么事？”

    容晚初長睫微垂，男人手臂和胸前的暗色衣料遮蔽了侵人眼眸的天光，讓她在人為的黑暗里獲得無窮的安穩(wěn)。

    “他，他忘記了一個女郎……”她拿額頭在男人堅實的胸膛上用力碾了碾，悶悶地道：“那個女郎現(xiàn)在成了你的嬪妃。”

    殷長闌眉梢微微一挑。

    小姑娘的言辭之間直率又坦蕩，只有一點若隱若現(xiàn)的惴惴，像那種乖巧的小孩兒闖了不大不小的禍?zhǔn)?，雖然知道自己被偏愛，一定不會受到責(zé)罰，但仍舊有種懂事的孩子特有的心虛和自責(zé)。

    他守了這么多年的女孩兒，人人都看她聰慧、成熟、穩(wěn)重。

    只有他此刻知道，被她全心全意地信賴，是多么讓人歡喜的一件事。

    他不由得俯首湊在她耳畔，含/著笑意輕聲道：“那可不是哥的嬪妃，是前頭那一個留下來的爛攤子——哥心中只有我的阿晚一個人，阿晚可不能冤枉了哥?！?/br>
    他吐息炙熱，又刻意地貼近了，容晚初耳間本就敏感，被他這樣向耳蝸內(nèi)吐著氣，唇若有若無地摩挲啄吻，半邊身子都穌住了，歪在他的懷里，一只小拳頭惱羞地捶在他肩上，道：“七哥！”

    殷長闌笑著接住了那只含嗔的小手，整個地包在掌心里，扶著她的肩頭坐穩(wěn)了，安撫地道：“好了，好了，哥不鬧阿晚，我們說正事?！?/br>
    他收斂了眼角眉梢的笑意，唇角稍稍拉了拉，說出話來的語氣果然端重了許多，連帶容晚初聽著，也顧不上方才的一段小插曲了：“他忘記這件事，發(fā)生在什么時候？”

    容晚初道：“泰安三十四年?！?/br>
    泰安三十四年歲在甲子，今歲立春已過，已經(jīng)邁進了丁卯年。

    殷長闌稍稍算了算，點了點頭：“那時候你有沒有覺得他有什么不同？”

    容晚初嘆了口氣，輕輕搖頭。

    她把那一年容嬰跟著容玄渡前往西北，去了大半年的事說了，連同前后發(fā)生的、她還能回憶起來的事情：“那一年哥哥十六歲，容縝十五歲。容家的傳統(tǒng)，家中的郎君十四歲的時候，向來就要出門游學(xué)、入軍中歷練。哥哥十四歲的時候也曾經(jīng)去過，因為不放心留我獨自在府中，原本要以一年為期的任務(wù)，他卻在五、六個月里就做到了?！?/br>
    “他完成了家規(guī)中的任務(wù)，拒絕了容玄明要他留下來繼續(xù)做更多的要求，獨自一個人從百越之地回到了京城?！?/br>
    “容玄明勃然大怒，認(rèn)為他目中無人，小視天下英雄，也是在浪費自己的天賦?！?/br>
    “哥哥不以為然。”

    “容玄明因為此事，整整一年都沒有再找過哥哥?！?/br>
    “第二年，就輪到了容縝。”

    容晚初說到這里，長長的羽睫就稍稍撩了起來，在殷長闌的角度，能看到女孩兒乍然見鋒銳睥睨起來的姿態(tài)，聽她繼續(xù)說道：“容玄明以前為了逼/迫我哥哥低頭，經(jīng)常明明白白地偏袒、照顧容縝，告訴我哥哥：就是這樣的一個廢物，便是因為聽我的話，就可以過得比你更好?！?/br>
    “可惜這個道理，哥哥懂得，容縝卻未必懂得?！?/br>
    “他自視甚高，自以為果真可以與我哥哥并駕齊驅(qū)，甚至猶勝一籌?！?/br>
    “因為哥哥提前了半年多完成了既定的任務(wù)，他就認(rèn)為自己也可以做到——在他的好大喜功、肆無忌憚之下，容家在百越經(jīng)營多年的舊部狠狠地開罪了閩地的土王，蒙受極重的損失?！?/br>
    “一年期滿，他不但一事無成，倘若不是他爹親自馳援，他險些將自己都折在了百越。”

    容晚初短促地笑了一聲，道：“消息一波一波地發(fā)回了帝都，容玄明先時還端得住，后來那臉色可真是好看極了?！?/br>
    殷長闌含/著笑意，手中輕輕摩挲著女孩兒光潔如玉的手背。

    容晚初習(xí)慣了他的接觸，縱容了他這樣不動聲色的小動作，又道：“天不遂人之愿，容玄明想拿容縝來做我哥哥的磨刀石，這塊磨刀石自己卻太過不成器，以至于連帶容大人的臉面都折損了進去。他也因此重新開始向我哥哥指派差使。”

    “他要哥哥跟著容玄渡去西北。”

    “我恨容玄渡，容玄渡也未嘗不記著我。我和哥哥都是我娘的孩子。戚氏那時進門兩年，第一次有喜被診出是假孕，當(dāng)時剛剛診出第二次喜脈——我說什么也不能放心。”

    在如今這個時候回頭看過去，自然知道戚氏并沒有為容玄明生下一兒半女，但那個時候戚氏有孕，容景升偏偏做出這樣的安排，小姑娘心中的惶恐和擔(dān)憂可想而知。

    殷長闌心疼極了。

    容晚初卻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仿佛在他這里，能給當(dāng)年容府大堂中那個小小的女孩兒借到一點力量似的：“在娘/親的周年之后，我和容玄明很久很久沒有吵得那么激烈過了。我那個時候……至少在外面看上去穩(wěn)重了很多，他大概也沒有想過，我還是那么恨他……他在人前總是一副胸懷若谷、八風(fēng)不動的樣子，那個時候看著我的眼神，卻像是想要當(dāng)場親手殺了我一樣?！?/br>
    “哥哥也看到了他那個臉色，怕我真的吃了虧，就站出來回護我，打著圓場說他愿意去。”

    “大概是我現(xiàn)在想起來，總有種‘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味道。那個時候容玄渡也始終坐在一邊。平日里我和容玄明起了爭執(zhí)，他在場時多半要有意無意地斥責(zé)我?guī)拙涞摹Ｄ且惶焖麉s只是看著?！比萃沓跽J(rèn)真地皺著眉，從已經(jīng)十分久遠(yuǎn)的回憶里翻撿：“他確實沒有說過話。”

    殷長闌聽到這里，心里有個念頭電光石火間閃過，卻沒有描出具體的輪廓。

    他沉聲應(yīng)道：“后來呢？”

    容晚初微微斂了眼睫，道：“后來哥哥就跟著容玄渡出門去了……一去大半年，我那個時候整夜整夜的睡不安穩(wěn)，夢見哥哥受傷、夢見他……”

    她沒有說出來，就輕聲道：“不過后來，哥哥好好地回來了?！?/br>
    她仰起頭來，殷長闌看見她唇角有些苦澀的笑意，連同一雙帶著迷茫的眸子，讓他的心都跟著緊了：“時過境遷，如今再去回憶，也已經(jīng)分不清哪些是我的臆想——我如今總是覺得，哥哥就是從那個時候，慢慢地開始跟著容玄明兄弟做事了?！?/br>
    “我那個時候只有十三、四歲，哥哥也是個半大小子，本來就一天一個模樣的年紀(jì)，分離大半年重新聚首，那些怪異的生疏就變成了成長的代價，我那時從來沒有想過，是哥哥可能就、就已經(jīng)被什么人改變了?！?/br>
    “他還是那么保護我、照顧我，還是記著娘/親的仇恨，可是他也不再拒絕容玄明的安排?！比萃沓貅鋈坏氐溃骸叭菪鞑辉俸臀覡幊?，他甚至開始對我沉默、退讓，我也只以為是我長大了，讓容玄明那種對女子傲慢的表面尊重也落在了我的身上?！?/br>
    “我，”她下意識地尋找著殷長闌的目光，像是雛鳥尋覓自己的巢，有些語無倫次，聲音低得更像是自言自語：“我其實、霍家jiejie同我說了這件事之后，我其實是有點相信哥哥真的忘了什么的。”

    “哥哥在西北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大半年，太久了。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傷筋動骨一百天，大半年的時間，即使是受了傷，被人、被人動了手腳，也足夠他痊愈了……”

    殷長闌扶著她的臉頰，輕柔地喚道：“阿晚，阿晚?！?/br>
    容晚初閉上了嘴巴。

    殷長闌溫聲道：“你的猜測并不是沒有道理。祝由之術(shù)向來是蠱惑人的頭腦和心志，或許舅兄當(dāng)年離開京城的日子里，確實曾經(jīng)受過這樣的導(dǎo)引，才生出你所說的，與容景升日漸親近的情形?！?/br>
    他沒有說另外的可能，而是換了一個問題：“你說舅兄與霍氏女過從極秘，那容景升對此可曾知情？”

    第87章 東風(fēng)寒（3）

    容玄明知不知道霍皎和容嬰之間的關(guān)系？

    容晚初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

    她道：“哥哥性子縝密，在這樣的大事上, 必然是慎之又慎——連我都不曾知曉, 又怎么會泄于容玄明之耳？”

    殷長闌微微沉吟。

    容晚初以為他是并不大相信, 回過頭來自己想想，也不由得稍稍踟躕起來，慢吞吞地道：“難道真的被容玄明察覺了？”

    她下意識地覺得沒有, 但細(xì)細(xì)推敲, 又忍不住懷疑自己的直覺。

    殷長闌的沉默卻只是因為想到了別的。

    少年男女慕艾, 彼此生出私情, 倘若不慎曝于人前, 付出更慘重代價的往往是女孩兒——于男子而言，這不過是一樁風(fēng)流韻事, 事雖荒唐，但當(dāng)世人皆以為如此, 久而久之, 男子就更加肆意坦然。

    容嬰是容景升的嫡子, 容閥的嫡長，親事更不會輕易被私情、人言左右。他能夠把與霍氏之間的關(guān)系藏得如此密不透風(fēng), 恐怕更多的還是為了保護霍氏女。

    殷長闌冷眼旁觀, 看過容嬰對小姑娘的用心。

    但即便如此, 他也把meimei都瞞過了。

    也就是說，至少在那個時候的容嬰心里，霍氏的地位相較于阿晚，并沒有輕過多少。

    一個男人重情義, 懂得保護自己的女人，對殷長闌而言，是一件值得稱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