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雖然走時毫不留戀，但姬明夷這女子終究是心口不一。

    帶回來一封短信嗎？

    嬴政放下信紙，手伸入之前放密報的牛皮包中，摸索出一張紙張。

    這紙張不過半個巴掌大小，折疊以后更是只有一點點大，和旁邊寫滿字跡的三張大紙比起來，更加對比鮮明地顯出了渺小。

    這紙張也太小了，根本寫不了幾句話，嬴政不滿的想到。

    嬴政仔細拆開信紙，看到上面的內(nèi)容后，隨即眉頭微蹙，陷入了沉思。

    紙張上面，姬明夷只敷衍的寫了一句話。

    ——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

    第109章

    ——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

    這是《詩經(jīng)》里的一首詩，做這首詩的女子因為那個男子已有妻子而不肯下嫁，寧肯為此下牢獄也絕不屈服。

    而他的后宮中還沒有其他女子，明夷就寫來了這樣一封信，其含義不必他想，簡單來說就是如果想娶她，就不得納其他女子入后宮，否則就兩相決絕。

    明夷她的心思真是……大逆不道！

    嬴政冷冷的微微瞇起了眼睛，那是他不快的下意識動作。

    手邊就擺放了筆墨和白紙，嬴政低頭取過，不帶半分停頓的寫好回信，然后扔給身邊宦官，讓其交給信使。

    宦官低頭接過，彎腰走出大殿。

    “站住。”嬴政突然說道。

    已經(jīng)走到門口的宦官立刻停下腳步，見嬴政招手，快步重新走至秦王身邊。

    “陛下有何吩咐？”宦官問道。

    嬴政面色沉冷，一言不發(fā)的伸手拿過信紙，撕成兩半扔到一邊，開始動筆重寫。

    宦官站在一旁彎腰等待秦王寫好，然后拿出去。

    片刻之后，秦王又一次撕掉已經(jīng)寫了大半頁字跡的竹紙，將其扔到一旁，拿了新的竹紙開始寫。

    宦官繼續(xù)等待。

    數(shù)秒之后，秦王再一次扔了僅僅寫了一行字的紙，拿過那張簡短的信箋反復(fù)觀看。

    嬴政越看，越覺得姬明夷她大逆不道！

    “……陛下？”站在一旁的宦官猶豫喊道。

    陛下究竟寫不寫回信了？

    半響，嬴政平靜說道“無事，你先退下?！?/br>
    秦王想要與趙國交好，所以才派了使者到邯鄲來。

    然而這使者到了趙國來以后，卻驚掉了一群人的下巴，原因無他，只因為來者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孩。

    這消息就像一滴水扔進熱油里，瞬間炸了！

    趙國上下為此議論紛紛，有些趙國人開始這是否是秦王故意在侮辱趙國，揚言要將那不知世事的小童子教訓一頓，好彰顯它趙國威勢，也有一些性情溫和的人，故作高深的嘆息著秦王此舉實在荒唐……

    不論是哪種說法，有一點趙國人是肯定的，包括相國郭開在內(nèi)，所有人都認為這個名叫甘羅的孺子，絕不可能出使成功！

    哪怕他大父是秦國名相甘茂也！不！行！

    就在這一片不看好的唏噓聲當中，甘羅輕飄飄一番話忽悠了趙王，讓他劃出了河間一帶的五座城池送給秦國，以示兩國交好之心。

    ……

    先前還信誓旦旦的趙國人懵了，相國郭開也蒙了。

    懵逼完之后，正常的趙國人開始大罵起趙王昏庸來，有點見識的朝堂之士則紛紛上書趙王，想讓趙王收回命令。

    而郭開在懵逼完后的反應(yīng)是：

    ——王上此舉吾早有預(yù)料，秦國如今威壓六國，為了不生戰(zhàn)事，費五座城池與那虎狼之國交好，也是權(quán)宜之計！

    ——君不見當年勾踐在吳王宮當了整整三年奴仆，回國后又臥薪嘗膽，才有后來三千越甲吞吳的氣魄！

    ——至于先前所說那秦國使者絕不可能成事的話是誰人所說？那就不知道了，反正絕對不是吾！

    末了，又捶著胸口流淚感慨趙國往日風光，拿出當年吳國越國的事例勉勵眾人一番，再狠狠罵秦國幾句，又向地上唾上一口，以示自己的不屑和憎惡之情。

    明夷的腦海當中，也有甘羅這次出使成功，使秦國不費一兵一卒就得到趙國大片土地的記憶。

    后來回到秦國之后，甘羅也因為此事而十二歲官拜上卿、位比丞相，還拿到了當年他祖父在秦國的地產(chǎn)房宅，成為了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神童。

    結(jié)果記得，但甘羅這次忽悠成功的過程和細節(jié)，明夷卻已經(jīng)忘了大半了。

    明夷去了驛館，詢問甘羅這些細節(jié)。

    驛館內(nèi)大門緊閉，一隊隊黑甲衛(wèi)士在門外守著，三五不時便有憤怒的趙國人在遠方傳來破口大罵聲。

    面對未來的秦國王后，甘羅也不隱瞞，將窗戶閉好，又仔細檢查一遍，以免突然有什么爛菜葉之類從窗戶中飛進來后，才鎮(zhèn)定的與對面少女一同入座。

    “你如今在趙國可真是人人喊打?！泵饕膽蛑o的說道。

    “姝女說笑了?！备柿_說道。

    繪畫了方菱紋的案幾上放置了的酸梅湯，一旁的青銅盍上還整齊擺放了冰塊、漿飲、鮮果等時令物品。

    為了不得罪秦國，趙國對這一行使者可謂是殷勤周到、有求必應(yīng)。

    甘羅抬手，將水壺中的酸梅湯倒了滿滿一杯，又放置了清涼的冰塊和蜂蜜在其中，然后推給對面的明夷。

    “請?！备柿_微笑道。

    明夷抿了一口咽下。

    酸梅汁清甜微酸，并且因為夾雜了冰塊而格外沁人心脾，一口喝下去暑氣全消。

    “其實此事也不難，我先對趙王提起燕太子丹到秦國當作人質(zhì)，秦國和燕國約定好從此互不侵犯并且互相幫助?！备柿_說道。

    “接下來如何？”明夷問道。

    “趙王說他有所耳聞之后，我又提起了作為交換，秦國的張?zhí)萍磳⑷パ鄧鴵呜┫唷！备柿_淡定說道。

    明夷微微偏頭，在腦海中想了想燕、趙、秦三國之間的地勢，緊接著饒有興致的問道“趙王可有當場勃然大怒？”

    明夷這樣問是有原因的。

    秦國、趙國、燕國之間的地形可以理解為一個夾心餅干，而趙國不幸的就是那個夾心。

    但凡是邊境相鄰的兩個國家，十有八九邦交好不了，打起架來更是隔三差五的事。

    這其中，秦國現(xiàn)在武力強大，再加上長平之戰(zhàn)讓趙國元氣大傷，現(xiàn)在秦趙二國打起來時，秦國吊打?qū)Ψ讲辉谠捪?。而如果趙國和燕國打起來，被吊打的那個，就成燕國了。

    秦國現(xiàn)在惹不起照顧，趙國擴大領(lǐng)土，也就是東進欺負欺負燕國了。

    如果秦王當真要與燕國結(jié)成聯(lián)盟，那每當趙國攻打燕國時，秦國都可以上演一場“圍魏救趙”，迫使趙國退兵燕國！

    趙王不算個聰明人，但也明白聯(lián)盟成功、這樣長此以往下去后，趙國被兩方夾擊，情勢就不妙了，因此絕不愿意秦趙二國結(jié)成聯(lián)盟。

    甘羅這就好比當著趙王的面氣定神閑通，你的敵人甲要和敵人乙聯(lián)手了，你趙國將來沒好日子過了！

    這樣戳一個國王的痛腳，可謂是相當作死了。

    “趙王當場就要把我拖下去處死，于是我緊接著說出了接下來的勸解之言?！备柿_面無表情道。

    當時確實是千鈞一發(fā)，話說的慢一點點，就會被拖出去砍頭。

    “我同趙王說，我國秦王陛下如今之意，是與燕國聯(lián)手，然后攻打趙國的河間一帶，好擴大領(lǐng)土。但我卻并不做此想，只要王上應(yīng)允趙國割讓五座城池給秦國，好助我這年紀輕輕之人成就大功，我就即刻回咸陽去進言陛下撕毀秦燕盟約，送燕太子丹回國！到時沒有了這份盟約，趙國沒有秦國在后面虎視眈眈，就可大肆進攻燕國，搶奪上古那些良田美地、富裕城邑，豈不美哉？”甘羅說道。

    “所以秦國之前放出風聲要與燕國盟約，其實不過是為了激起趙國的結(jié)交之心，最后與趙國聯(lián)手瓜分燕國？”明夷問道。

    “確實如此?！备柿_微笑說道。

    這說起來簡單，只是巧言善辯一番，但其實做起來難度比登天還高。

    這畢竟是和秦國有血仇的趙國邯鄲，天然帶著對秦國的超高仇恨值，再加上趙國朝堂中也有不少人極力反對，比如大將軍李牧，甘羅一個不好，便是被拖下去身死趙國。

    甘羅看似成竹在胸，其實心中也是緊張至極。

    幸好，成功了。

    趙王兩相權(quán)宜一遍，終于被說動，答應(yīng)先割讓五座城池給秦國，作為先期準備。

    “趙王居然當真與秦國相聯(lián)手，真是……”明夷想了幾秒才找出一個形容詞，“……與虎謀皮。”

    現(xiàn)在爭奪那三瓜兩棗有什么用，將來嬴政可是要贏家通吃的！

    “此言差矣，此時秦趙連手攻燕，確實是于趙有益，既然是有益，又豈能叫做與虎謀皮?！备柿_微笑說道。

    陽光下，小小少年的微笑一派天真溫和，格外人畜無害。

    “我要回秦國復(fù)命了，姝女可要同我一起回去？”甘羅問道。

    明夷沒有說話。

    甘羅想了想，又說道“若是姝女愿同我一起回去，陛下必定心中大悅?！?/br>
    明夷搖頭，毫不猶豫的說道“不回秦國?！?/br>
    甘羅失望嘆息，追問道“那您可否告知我接下來去往何處？我也好像陛下交代?！?/br>
    “齊國——稷下學宮?！泵饕钠届o說道。

    如同燕趙二國乃是游俠天堂一般，稷下學宮乃是諸子百家所匯聚之地，她早就想前往一看。

    明夷走至窗邊遙望。

    窗外，古意盎然的灰墻陶瓦綿延至城墻遠方，最后隱藏在遠方一線山巔的綠意當中。

    見她不說話，甘羅試探的問道“姝女可是嫌棄我等手段不過光明磊落了？”

    明夷回頭，詫異的望了他一眼，似乎沒想到甘羅會出此一問。

    “你多想了，此乃戰(zhàn)國、乃大爭之世?！泵饕恼f道。

    這就是戰(zhàn)國，僅僅是一場看似簡單的出使，就包含了這樣多的勾心斗角、復(fù)雜算計，一場波及幾十萬平民、數(shù)萬人命的戰(zhàn)爭就在談笑間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