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把湯藥遞到丈夫嘴邊：“把這喝了，定定神，剛叫玥兒去抓的。”

    “不喝！”白育昆揚手掀翻藥碗，胸口重重起伏。

    嫁進白家小三十年了，孫寶婷自是知道丈夫的脾氣，早料到會有這一出。她不驚不急，矮下身子撿起碎瓷片，又給聞聲而來的玥兒使了個眼色，叫她把地上收拾一下趕緊出去。

    等玥兒出了屋，孫寶婷扯下絲帕擦去沾在手上的藥汁，輕道：“育昆，有些話，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的，我今兒個也得跟你說道說道。翰宇呢，不是我親生的，但打小是我?guī)饋淼?，跟親生的沒兩樣?？茨隳敲创蛩?，我心疼。你說你這下手沒輕沒重的，真打出個好歹，那不得窩一輩子的心？”

    “糟心的東西！打死了踏實！”白育昆仍是嘴硬。

    “真打死了，你這兒不得疼出個窟窿才怪呢?！睂O寶婷挨著他坐下，揚起帕子墊著手揉他的胸口，滿眼都是女人特有的溫柔。她屈居二房多年，早已學(xué)會察言觀色。該耍脾氣的時候絕不虧著自己，可遇到撕扯白育昆心肺的事兒，她更有勸解的方法。

    “育昆啊，翰宇多孝順你，你心里該有數(shù)。你就說他那會才五六歲的年紀，卻知道捧著熱毛巾，在屋門口等著給你‘洗臉’。”

    白育昆聽了，心頭一軟，臉上的怒氣頓時消散了幾分。早些年出外奔走，尤其是冬天跟著車隊押車，到進家門之前，男人都是不洗臉的。不是不愛干凈，而是沾了水的皮膚教西北風(fēng)一呲，半天的功夫就能皴出血口子。

    所以以前回家不叫回家，叫洗臉。到了家，先用熱水洗把臉，再拿熱毛巾那么一騰，甭提多舒服了。那會兒伺候他“洗臉”的不是別人，正是才比供桌高出半寸的長子白翰宇。

    懵懂的孩童，有的是對父親滿心的愛意。只盼著白育昆解了乏，把自己抱到膝上，給他講那些山南海北的奇聞異事。父慈子孝，美好的時光彷如就在昨日。

    白育昆低頭看向揚起馬鞭抽打兒子的手，不多時，眼眶微微泛紅。

    “桂蘭怎么樣了？”他問。剛看嚴桂蘭那樣護著白翰宇，他是又心酸又無奈。

    孫寶婷道：“我跟她聊了幾句，她說，自要翰宇以后不出去野了，這事兒就翻過去了。育昆，我琢磨著，要不這事兒就算了吧，翰宇都被你打成那樣了還是不肯說，想來也是交了真心在——”

    “放屁！”白育昆怒斥。兒子是親生的，那勾引人的狐貍精可不是，“辱我白家門面，就好這么算了？寶婷，你別忘了，當(dāng)初我三弟是怎么被那個戲子給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徹底斷了老大的念想，我還怕將來要去永定河給他收尸呢！”

    “……”

    孫寶婷聽了，無言以對。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兒。白育昆的三弟白育軒癡迷京戲，終日混跡在戲樓里。父親在世時尚有所收斂，等老爺子一沒，就沒人管得住他了。竟舍下白家三老爺?shù)纳矸莅萘藥?，自己也入了梨園行。

    當(dāng)時給白育昆氣得要命，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還服著老爹的孝呢，居然敢上外頭又給自己找一個爹？他把三弟拖回家，按在祖宗牌位前叫他磕頭認錯。誰承想白育軒天生反骨，非但不認錯，還跟大哥動起了手，給白育昆的腦袋開了個瓢，跑了。

    這是家丑，不好報官教人笑話，白育昆只得忍下口氣，自當(dāng)沒這個弟弟。后來聽說白育軒跟了個大班，到處跑碼頭，實則是吃上了個當(dāng)紅旦角兒的軟飯。

    過了兩年，突然有一天，警察上門，叫白育昆去認人。白育昆瞧見三弟的尸體，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從此便落下了心痛的毛病。聽大班的人說，白育軒唱功沒練出來，倒是跟那旦角混得沾染了不少惡習(xí)。他之所以會死，是因吸了過量的大/煙產(chǎn)生幻覺，行船在永定河上時一腳踩空落水所致。

    孫寶婷是在三叔入殮那天瞧見了遺容，給嚇得夠嗆。原本是相貌堂堂的美男子，卻抽福壽/膏抽得形容枯槁，便是在河里泡了一宿，也還是那猙獰的煙容。

    戲子原本就是下九流，教人看不起的行當(dāng)。如此一來，白育昆更是對那幫唱戲的生出了天大的成見。若不是白翰宇十年來規(guī)規(guī)矩矩，他早不允兒子去聽?wèi)蛄恕?/br>
    然世事無常，便是白翰宇那么規(guī)矩的人，也還是一腳踏入泥潭。

    為了白翰宇的事，付聞歌早晨遲到了，第一堂課少聽了一半。散了課，他問陳曉墨借筆記，把缺失的部分補齊。陳曉墨的筆記記得十分詳細，除了語氣詞，教授說的每一個字都寫在了本子上。相較之下，周云飛的筆記簡直可以稱之為鬼畫符，只有他自己看得懂。

    “腎上腺素的作用……”付聞歌有邊寫邊讀的習(xí)慣，于他來說，有助于記憶。聲音近乎耳語，不會打擾到別人。

    正抄著，面前砸了本書。他抬起臉，看周云飛一臉新奇地翻開那本書，邊看邊往本子上記筆記。

    “這是什么？”他問。

    “好東西，我總算知道咱們是怎么回事了?！敝茉骑w翻到目錄頁，找準頁碼，把書倒過來遞到付聞歌眼前，“你看看這篇，就專門講咱們的。今天生理課講激素……哦，你沒聽著。教授提了一句，我趕緊去圖借來了。幸虧我去的早，慢一步就要被人借走了?！?/br>
    付聞歌接過書，認認真真地讀起周云飛指給自己的章節(jié)。不長，正反八頁紙，籠統(tǒng)地闡述了他們這一類人與普通男子的區(qū)別。文章里提到，他們這類人因兩套系統(tǒng)所產(chǎn)生的激素相互制衡，所以肌rou骨骼等方面的發(fā)育都較普通男子弱。并且經(jīng)由研究證實，他們即便是娶妻也無法留下后代。

    作者在文章的最后，使用了“上帝的錯誤”來作為總結(jié)。付聞歌念了那么多年的教會學(xué)校，看到這一句，深有感觸。聽神甫說，就在三四百年前，他們這樣的人在歐洲還被視為異端，連受洗、成為信徒的資格都沒有。一旦出現(xiàn)瘟疫或者天災(zāi)，火刑架上除了女巫，更少不了他們這些“上帝的錯誤”。

    過去，愚昧和無知造就了無數(shù)悲劇?，F(xiàn)在，黑暗的年代正在消逝，嶄新的未來將由他們自己去創(chuàng)造。

    將書還給周云飛，付聞歌問他：“你期末要交這個主題的論文？”

    “是有這打算?！敝茉骑w開始咬筆頭——他的習(xí)慣之一，“在國內(nèi)，這個領(lǐng)域算是一片空白，即便是國外，也很少有人花精力去研究。聞歌，聽我媽說，她們醫(yī)院的產(chǎn)科，普通產(chǎn)婦的難產(chǎn)率約一成，而咱們這樣的，至少三成。骨骼結(jié)構(gòu)、激素制衡是難產(chǎn)高發(fā)的主要因素。雖然基數(shù)小但過于普遍，如果能深入研究，也許在未來的二三十年能挽救不少人的生命。”

    周云飛說話時眼睛閃閃發(fā)亮、信心十足的樣子，教付聞歌十分喜歡。

    “所以，你將來想專攻產(chǎn)科？”

    “那倒不是，做研究也好，不過臨床經(jīng)驗肯定得充足?！?/br>
    “嗯，我也這么覺得。”

    “聞歌，你想攻哪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