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奇怪道：“我為何要替你說話？”

    她說的這么理直氣壯，秦元君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片刻后，秦元君惱道：“我娘送我入宮時(shí)，與你說的好好的，要你我二人互相扶持，彼此關(guān)照。我待你倒是情如姊妹，你竟連為我說句話都不肯！”

    朱嫣也不氣惱，笑笑說：“你連福昌殿下為何發(fā)作你的原因都猜不透，我替你說話也無用?！?/br>
    聞言，秦元君愈是不悅：“怎么就猜不透？這不是明明白白地?cái)[著？殿下不喜我耽誤了時(shí)刻，沒及時(shí)回到她跟前去，這才發(fā)了火！”

    朱嫣反問道：“你以為當(dāng)真如此？”

    見朱嫣這么說，秦元君有些怔住了。她小小地壓住自己的煩躁，略微思索了一陣福昌公主的言行，心頭忽而有醍醐冷汗。

    莫非，福昌公主是不喜她對(duì)大殿下的討好之行，這才發(fā)了火？

    也對(duì)，福昌公主對(duì)著大殿下的第一句話，便是“你要什么香料母后那里沒有？何必跟著這丫頭要呢！白白落了你臉面”。

    怒火漸漸散去，秦元君滿額冷汗。

    朱嫣見她神態(tài)有變，也知道她想清楚了。于是，朱嫣笑道：“想叫旁人事事幫你，好讓你在這宮里活得順風(fēng)順?biāo)?，世間哪有這么好的事？能在宮里安身立命，也得靠自個(gè)兒的本事。”

    這話雖刻薄，但確實(shí)有些道理。

    秦元君訕訕的，低下頭捏著掃帚，道：“是我一時(shí)意氣用事，胡亂說話了。嫣兒，我向你賠罪?！?/br>
    朱嫣并不在意，聲色依舊溫和：“沒多大事，秦姑娘不必放在心上?！?/br>
    說罷了，她便轉(zhuǎn)身進(jìn)了福昌公主的賞瑞堂。

    ///

    一進(jìn)屋中，朱嫣就聽見福昌公主在小聲抱怨著什么。

    “這繡活也太難做了！采芝，你幫我照著花樣做完吧！”

    今日天氣暖和，賞瑞堂里撤掉了暖籠，半開了紗紙窗。窗欞前擺著一道插瓶，飾以新抽芽的綠枝，多添一份盎然生機(jī)。福昌公主倚在酸枝木寶榻上，腳勾著錦履一搖一晃的，一副懶洋洋的架勢(shì)。

    采芝捧著一張繡品繃子，小聲勸說道：“殿下，給齊家的男子送禮，到底有些不妥。”

    福昌公主秀眉一揚(yáng)，不以為意道：“只要沒人說出去，那不就行了？”

    采芝拿自家公主的性子一點(diǎn)法子都沒有，道：“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若是傳揚(yáng)出去了……”說罷，便求助似的望向朱嫣。

    朱嫣向福昌行了個(gè)禮，道：“殿下可是想要繡一副帕子，贈(zèng)給齊小公子？”

    福昌公主道：“是呀?！?/br>
    提起齊家的小公子，福昌公主從來都是嘴角含笑，甜滋滋的。

    “這贈(zèng)繡帕一事，從來講究‘心意’二字。若是讓他人代繡，織女娘娘便會(huì)覺得心思不誠?！敝戽滩换挪幻Φ?，“殿下若是當(dāng)真想給齊小公子贈(zèng)手帕，不如自己親自繡一副。”

    福昌聞言，眼睛一亮，從采芝手里奪回了手帕，道：“說得對(duì)，我還是自個(gè)兒親手繡一副手帕為好。屆時(shí)，嫣兒給我把把關(guān)，這繡帕繡得能入眼了，我再送出去?！?/br>
    采芝手里一空，心下卻舒了口氣。

    福昌殿下的繡活，那是全岐陽宮都心知肚明的差，一朵牡丹能繡成雞蛋花，用色和穿針更是亂七八糟的，殿下自己拿出來都覺得羞人。等她繡到了“能拿得出手送給齊小公子”的時(shí)候，恐怕花兒都謝了。

    福昌渾然不察身旁婢女的心思，仍自歡喜道：“裕貴妃不是快要過生辰了？齊知揚(yáng)是裕貴妃的侄子，一定會(huì)來的。這一回，我定要將繡帕送出手?！?/br>
    幾人正說著話，外頭忽然有個(gè)宮女來通傳道：“啟稟殿下，長定宮的黃嬤嬤來了，說是有事兒想要感謝嫣小姐?！?/br>
    福昌有些納悶，道：“長定宮？五皇弟身旁的宮人來做什么？倒也算是有膽量?！?/br>
    朱嫣笑道：“殿下，我去去就來?！?/br>
    說罷了，她就出了賞瑞堂，叫宮人將黃嬤嬤領(lǐng)進(jìn)來。

    沒過多久，便瞧見一個(gè)發(fā)絲霜白摻雜的瘦弱老嫗低著頭進(jìn)來了。她偶爾偷眼瞧瞧四周，待看見了岐陽宮的雕梁畫棟，便飛速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黃嬤嬤。”朱嫣在賞瑞堂前等她，“有何指教？”

    黃嬤嬤瞧見朱嫣，心底便有些退卻了。

    面前這位小姐，錦衣玉服，模樣也好，不比那些個(gè)公主差，真是用仙氣滋養(yǎng)出的人。自己這般粗鄙，怕是有些折煞她的眼了。

    但是，想起自家主子，黃嬤嬤還是鼓起了膽氣。

    先時(shí)，五殿下李絡(luò)的課文被福昌公主撕了個(gè)干凈。那時(shí)黃嬤嬤在浣衣局，趕回來時(shí)只見得一片狼藉，心里便暗暗惱上了福昌公主。

    但惱歸惱，福昌向來飛揚(yáng)跋扈，全宮皆知，長定宮人也只能忍氣吞聲。

    多虧得這位嫣小姐善解人意，差丫鬟送來了一紙課文，多少能解了五殿下的燃眉之急。黃嬤嬤猶記得，那丫鬟叫“琴兒”，生的乖巧，瞧著就討喜。她家小姐，興許也是人美心善的。

    先時(shí)黃嬤嬤還覺得她家嫣小姐壞得可憎，跟著福昌殿下的，又哪里來的好人呢？如今只覺得自己錯(cuò)怪了人。

    “嫣小姐，先前您遣丫鬟送來的課文，解了咱們殿下的燃眉之急。老奴尋思著，人當(dāng)有感恩之心，便做了些點(diǎn)心來送給您?！秉S嬤嬤拿出一道食盒，語氣頗為感激。

    雖殿下不曾囑咐過，但黃嬤嬤想著，多少要謝謝這位嫣小姐。

    朱嫣回頭一瞥，瞧見福昌公主與采芝在門縫里聽著，便放冷了面色，高傲道：“黃嬤嬤，你是在說什么話？我怎的聽不懂？若是有旁人派你來挑撥離間，便省省心思吧?！?/br>
    黃嬤嬤聞言，心底急了，道：“是您送了東西來給咱們殿下呀……”

    “什么東西？我自個(gè)兒怎么不知道？”朱嫣一副莫名其妙的臉面，好笑道，“你家殿下是個(gè)什么，嬤嬤心底也清楚。我堂堂福昌公主伴讀，還需得巴結(jié)你們長定宮那位輪椅上的主兒？”

    言辭譏諷，不含分毫暖意，黃嬤嬤聞言，表情頃刻便有些不知所措。一會(huì)兒，便苦巴巴地緊縮起來，如一團(tuán)干癟的酸菜似的。

    福昌公主本在旁聽著，此時(shí)也忍不住探出頭來，嘲笑道：“莫不是五皇弟癩蛤蟆想吃天鵝rou了？就他那副瘸腿模樣，也配得上嫣兒！”

    第6章 嬤嬤

    岐陽宮人高高在上的嘲笑聲，叫黃嬤嬤的老臉漲的通紅。

    “你回去吧，再給你背后的主兒帶句話！若要想挑撥離間，還需再修煉個(gè)十年二十年呢。咱們福昌殿下聰明絕頂?shù)?，又怎?huì)被這等小把戲欺騙了？”朱嫣笑道。

    黃嬤嬤聞言，只覺得羞惱，手里的食盒子燙得灼手。

    “老奴…老奴告退……”

    末了，她傴僂著背，逃也似地離開了這繁華的宮苑。賞瑞堂里，傳來福昌公主的嬉笑聲：“我猜呀，是四妹不甘心呢，特地花了銀子，打發(fā)旁人來挑撥我和嫣兒呢！”

    采芝掩唇附和道：“可不是？除了四殿下，誰這般清閑，上趕著給咱們岐陽宮找麻煩？”

    見福昌公主與采芝笑得歡暢，朱嫣心底松一口氣。

    幸好福昌公主沒多問一嘴，不然，保不齊要生出什么偏差來。

    其后，她不由暗暗惱起那五殿下李絡(luò)。她難得好心一回，替李絡(luò)寫了一篇文章，好代替他被撕掉的文章拿去柳先生那里交差?？衫罱j(luò)卻偏偏要給她惹麻煩，叫了黃嬤嬤上門，將這事兒大喇喇地說出來。若是福昌公主知悉了，恐怕會(huì)給她白眼瞧。

    那李絡(luò)瞧著是個(gè)聰明人，怎會(huì)做這種不知趣的事情？

    朱嫣回了賞瑞堂，福昌公主終于笑夠了，捧著一道暖手筒，說起了正事兒。

    “采芝，你說裕貴妃生辰那日，我穿什么顏色好？”福昌公主嬌腮微鼓，眼底有一抹少女歡喜，“我上次叫人去打聽了，聽說齊知揚(yáng)喜歡竹青色，說竹如品性，剛勁不折。本公主的箱籠里，可有竹青色的衣裳？”

    采芝答道：“有是有，不過是去年的，需得裁改裁改。殿下身子還在抽條，今歲比去年更高挑些了?！?/br>
    “回頭你將那衣服找出來，與我瞧瞧?！备２f罷，嘴角有喜不自禁的笑。她總是如此，提到齊家的小公子，便這般姿態(tài)，將心思都寫在了臉上。

    朱嫣與采芝慣常哄著她，可二人都知道，福昌公主與那齊家小公子，絕無可能。

    齊知揚(yáng)乃是裕貴妃的侄子，裕貴妃又是朱皇后的死敵?；屎笤鯐?huì)同意自己捧在手心長大的寶貝女兒，嫁到死對(duì)頭眼中釘?shù)哪锛?，去受外人的磋磨?/br>
    這么簡(jiǎn)單的道理，可偏偏福昌公主想不通。她總覺得只要自己撒撒嬌，整個(gè)京城都能顛倒了。她嫁一個(gè)齊知揚(yáng)，那也是十拿九穩(wěn)。

    “殿下，既是裕貴妃生辰，那貴妃自然是主角兒。齊小公子便是來了宮里，也得圍著貴妃娘娘打轉(zhuǎn)，恐怕是無暇關(guān)照殿下您了?！敝戽绦φf，“殿下可不就是愛齊小公子的這些？知禮懂事，體貼長輩，舉手投足都記著規(guī)矩?！?/br>
    她將齊知揚(yáng)夸了一通，福昌公主心里也舒坦。但她一顆小女兒的心都牽在齊知揚(yáng)身上，總歸是想趁機(jī)多見見心上人。

    “要不然……”福昌抿唇，眼底有嬌羞態(tài)，“等齊知揚(yáng)來了宮里，你們偷偷約他出來，就到御花園外的梅林里……”

    聞言，朱嫣和采芝，心底俱道一聲不妙。

    堂堂公主，與外男在梅園相會(huì)，讓旁人撞見了，可是一樁大罪。可偏偏福昌殿下不引以為惡，還甚是向往的模樣。

    但無人敢拂她的逆鱗，誰不知福昌公主生起氣來，地動(dòng)山搖？于是朱嫣給采芝使了個(gè)眼色，笑答：“殿下，此事便交給我來做?！?/br>
    福昌聞言，果真歡喜：“嫣兒來做，最是穩(wěn)妥，一定能將齊小公子喊出來?！?/br>
    ///

    隔日。

    長定宮。

    自打那日從岐陽宮回來后，黃嬤嬤便一直苦著一張臉，唉聲嘆氣的。

    應(yīng)公公坐在藥爐旁打蒲扇，一陣白煙自爐嘴邊冒出來，被風(fēng)斜斜地吹開了。前夜下過雨，地上泛青的新草沾了水珠，俏生生的。黃嬤嬤持著掃帚，刷刷掃過地上一片落葉。

    瞧見黃嬤嬤老臉通紅微皺，似被誰人折辱了的模樣，應(yīng)公公不由問道：“黃阿姐，可是在哪宮受欺負(fù)了？”

    黃嬤嬤放下手里的掃帚，只拿袖子揩揩眼角。她不提自己事兒，卻問起李絡(luò)來：“五殿下午憩醒了嗎？一會(huì)兒得進(jìn)去伺候。”

    “伺候的事，我來便是?！睉?yīng)公公在粗煙里咳了咳，“反倒是阿姐，若是當(dāng)真在哪里受委屈了，可別自己憋著，左右憋出病氣來?！?/br>
    黃嬤嬤聞言，心底一股子苦勁：“還能是哪宮？自然是岐陽宮！我好心去向那嫣小姐道謝，卻平白得她一通羞辱。若只是叫罵我也就罷了，橫豎我老骨頭老皮囊，不差這些罵；可連帶壞了殿下的名字，真真是罪過?！?/br>
    應(yīng)公公聞言，勸慰道：“岐陽宮人向來眼高于頂，阿姐日后別去招惹他們了?！?/br>
    兩人正說著話，忽聽得門洞里傳來冷清清一聲問：“嬤嬤，你去找朱二小姐了？”

    菱花門后，半顯露出一道單薄身影。李絡(luò)半散長發(fā)，目光淡如一汪將化開的雪水。

    “殿下醒了！”黃嬤嬤匆忙拭了下眼角，“是奴婢吵著殿下歇息了?！?/br>
    李絡(luò)卻只是蹙眉，又問道：“嬤嬤，你去了岐陽宮找朱二小姐？”

    黃嬤嬤點(diǎn)頭，一臉懊惱相：“奴婢本以為她是個(gè)好心人，這才差丫鬟送了文章過來幫忙；奴婢想著五殿下常說，人要有感恩之心，便做了些小點(diǎn)心給嫣小姐送去?？烧l知奴婢竟是瞎了眼，她不但不收，還平白羞辱了一頓咱們長定宮！”

    想起朱嫣所說的話，黃嬤嬤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什么叫“堂堂福昌公主伴讀，還需得巴結(jié)你們長定宮那位輪椅上的主兒”？！五殿下便是坐在輪椅上頭，那也是正兒八經(jīng)的皇子龍裔，與旁人不同的！

    瞧見黃嬤嬤這般憤憤不平，李絡(luò)只是淡淡嘆了口氣。

    “既然知悉了她是怎樣的人，日后便不要再去招惹了?！彼麄?cè)目一望，瞧向庭院里的桃樹。多年前后院的那一場(chǎng)大火，熏干了這棵桃樹地底的根芽；它早就枯死了，許多年未曾抽軔了。

    這宮里的許多事情，便都如這棵老樹似的，早枯死了，無需再去澆水播肥。

    這長定宮里，但凡是有點(diǎn)門路和心思的宮人，都早早地?fù)Q了主子。留下來的，不過是最心眼單一的人。黃嬤嬤年紀(jì)熬大了，但性子仍是這般憨實(shí)簡(jiǎn)單的，李絡(luò)心底也知曉。

    黃嬤嬤聽了自家殿下的勸，仍舊眼眶微紅。李絡(luò)撥一下輪椅，問道：“朱二小姐都說了些什么？”

    黃嬤嬤不肯說：“污言穢語的，臟了殿下的耳朵。奴婢聽聽就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