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殿內(nèi)一時無言, 許久, 劉昭才開口:“你可受傷了?” 鄧節(jié)搖了搖頭。 劉昭瞥了眼她沒有血色的臉, 伸手去拉開她的手臂, 她卻執(zhí)拗得很。 劉昭嘆息一聲,道:“放開手” 鄧節(jié)與他僵持著,說:“妾沒有事?!?/br> 劉昭皺了皺眉頭,到底是將她的身體掰了過去, 她身后的衣裳已經(jīng)被血給洇濕了, 他怔了怔, 鄧節(jié)趁著這時連忙又轉(zhuǎn)過身體躲開了, 道:“承蒙陛下關(guān)懷, 只是些皮外傷?!?/br> 劉昭說:“朕命中常侍取藥,你把衣裳脫了?!?/br> 鄧節(jié)不自然的蹙眉,欲言又止。 劉昭看透了她心中顧慮, 嘆息一聲,道:“你去內(nèi)殿屏風里,中常侍會給你上藥?!?/br> 鄧節(jié)輕聲應(yīng)下,道:“諾” 進了內(nèi)室, 繞過屏風, 擺在面前的是天子的床榻, 她踟躕不前,中常侍卻已經(jīng)取了藥來,微笑著催促道:“夫人快請寬衣躺下,奴婢給夫人上藥后還得陪天子去參加大典, 不能當誤了時辰?!?/br> 鄧節(jié)連忙解衣裳,忍不住輕輕偏頭看去,只瞧見屏風那頭模模糊糊的一個人影。 “夫人”中常侍叫她。 鄧節(jié)回過神,轉(zhuǎn)回頭一件件脫掉了衣裳,聽得那中常侍又道:“還請夫人躺在榻上,奴婢方好給夫人敷藥?!?/br> 鄧節(jié)遂躺在了床榻上,天子的床榻上的被褥皆由綢緞所制,冰冰滑滑的綢緞貼著她胸前細膩的皮膚,慢慢的慢慢的貼合在了一起,她側(cè)過臉,臉頰也輕輕貼在了綢緞上,周圍皆是熟悉的熏香味,就像她是躺在了他的懷里,透過屏風,她可以看到他模糊的背影。 中常侍用干凈的手帕擦凈她身上的血,用膏藥敷在傷口上,又用紗布纏好。 而她則始終目不轉(zhuǎn)盯地看著他,一種別樣的酸楚慢慢在心尖散開,她輕輕在被褥尖蹭了蹭,蹭掉了不經(jīng)意間流出的那滴淚水。 不是因為她還有多愛他,而是因為一切早已經(jīng)煙消云散,時間只會不斷的向前流逝,失去了的便不復得。 “朕……”他背著她開了口,似乎是猶豫了許久,才到說:“并沒有讓太傅捉你來?!?/br> 鄧節(jié)說:“妾知道”又道:“妾感謝陛下留了妾的性命” 又過了一會兒,劉昭說:“今日大婚,此刻眾臣都已到了太極殿前,朕過會兒離開后,會命人帶你從北邊閶景門離開。” 鄧節(jié)說:“謝陛下” “好了”中常侍將紗布系好,笑道:“夫人受的只是皮外傷,已經(jīng)包扎好了?!?/br> 劉昭于是道:“走吧?!?/br> 中常侍“諾”了一聲,起身要隨天子去太極殿。 劉昭一只腳邁出內(nèi)室的門檻,轉(zhuǎn)而又回頭看向屏風,道:“你現(xiàn)在這里休息,一會兒便會有人接你離開?!?/br> “妾知道了” 劉昭不再多言,離開了。 鄧節(jié)從劉昭的床榻上爬起來,慢慢的一件件穿上衣物,穿戴整齊后,一時又不知該做什么,只看看周遭的擺設(shè)。 都是簡單而又華貴的物件,雖然無法和大漢鼎盛是相比,但也算是別致,案幾上的香爐正徐徐飄著煙,是上等的香料。 就在此時,內(nèi)室門外響起了聲音:“夫人,臣來接夫人離開了?!边@聲音熟悉得很。 鄧節(jié)一推開門,只瞧見了楊敬那張笑臉,此刻他正彎著腰恭敬的行著禮呢,鄧節(jié)蹙眉道:“怎么會是你?” 楊敬放下行禮的手,直起身子微笑道:方才送家父離開后就又折身回了來,向陛下將功折罪,送夫人出宮,陛下也恩準了?!彼焓直攘艘粋€請的姿勢,鄧節(jié)遂跟著他出去。 他邊走邊道:“起先不知道夫人與天子相識,驚擾了夫人,還望夫人海涵?!?/br> 鄧節(jié)似乎有些看不透這個楊敬,他看起來待人友好,面相和善,然而卻城府頗深,她說:“楊掾?qū)偈翘熳拥娜耍瑓s在投身于太尉府做文學掾?qū)?,實在是叫人看不透心思?!?/br> 楊敬回頭沖她一笑:“不知夫人何意?” 鄧節(jié)微笑回道:“楊掾?qū)傩闹忻髅骱芮宄?。?/br> 楊敬收了笑容,眼眸似乎有些冰冷,他地看著她,驀地,笑說:“夫人,您與太尉大人結(jié)為夫妻,天下莫有比夫人和太尉大人關(guān)系更加親近的了。夫人說太尉大人是好人還是惡人呢?” 鄧節(jié)說:“善人也有惡念,同樣惡人也有善念,一個人,怎能隨便用善惡來區(qū)分開呢,何況又是太尉?!?/br> 楊敬笑著反問:“那么夫人何以認定,我不是天子陣營,便就是太尉一黨呢?”他稍稍偏頭,笑看她:“我楊敬只站勝者?!?/br> “天下人都認定了天子會輸”鄧節(jié)道。 楊敬卻說:“誰又真的知道呢?”他說:“就像夫人,夫人您是選擇天子呢,還是選擇太尉呢?” 鄧節(jié)啞口無言。 楊敬卻突然停下了腳步,笑道:“此刻,擺在夫人面前的就是這樣一個選擇,是選天子,還是選太尉?!?/br> 他笑看著她,卻讓她如芒在背,她冷聲道:“你什么意思?” 楊敬伸手霍然向北方一指,道:“我所指處,即是閶景門,夫人從此閶景門出去,便是選擇了幫天子?!彼坎晦D(zhuǎn)睛地看著她:“太尉今日必帶夫人出席天子宴席,夫人不在,太尉必攜其他妻妾偽裝夫人,我父親既然知曉,一會兒宴席之上必然就此發(fā)揮,只怕太尉難以掩蓋夫人失蹤之實” 他稍稍一笑,道:“紙是包不住火的。” 他父親今日來宴會,要做的便是打亂天子大婚,讓趙翊的meimei無法入宮。楊衡此前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許多剛烈的漢室忠臣,只怕今日即便是鬧得頭破血流,也得打亂婚事。 鄧節(jié)在他的逼視下也不由蹙起了眉,她道:“若是我選擇幫太尉呢?” 楊敬一笑,胸有成竹地道:“若是夫人選擇幫自己的夫君,那么我現(xiàn)在即可領(lǐng)夫人赴宴,想辦法命人告知太尉,尋找時機將夫人換至太尉身邊。”他笑問:“所以呢,夫人,您是想要選擇哪一邊?” …… 此刻,趙翊已經(jīng)攜李夫人至了光德門,趙翊坐在馬車里,一只手推開車窗,他看著車窗外,道:“今日你什么話都不可說,一句都不可,一切自有我來應(yīng)答。” 李夫人本已經(jīng)數(shù)月沒有見過趙翊了,此次被召來,興奮不已,不想只是被換了身衣裳代替失蹤的鄧節(jié),如今又不叫她說話,她只得悻悻地道:“妾聽清楚了?!?/br> 驀地,馬車停了下來,趙翊遂起身攙扶著李夫人下車,他的妾室們哪有一個受過這般待遇,即便是孟瀾也沒有,李夫人心中一蕩,又緊緊的抿了嘴,險些就高興的說出了話來。 趙翊扶她下了馬車,恰好遇到了趙爽,今日趙爽也沒有穿鎧甲,一身錦緞制作的華貴的衣裳穿在他這樣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身上,實在是有些滑稽。 趙爽一見是他們太尉大人,連忙上前,笑吟吟地道:“主公今日真是俊極了,我瞧那天子穿一身紅衣裳,都不比主公半分?!彼莵砼鸟R屁的,又見李夫人臉上蒙著紅紗,糊涂道:“夫人這是怎么了?” 趙翊淡淡地了:“起了疹子,見不得風?!?/br> 趙爽“哦”了一聲,憨憨地點了點頭。 恰好又有幾個臣子過來,向趙翊略微施禮后就離開了,沒有過問他身側(cè)的夫人為何披帶面紗的。 若粗略的看,李夫人的身形和鄧節(jié)還是頗為相似的,只是言談舉止差得多了些,但只要不說話,便沒有人會多加注意。 到了太極殿前,天子已經(jīng)落位了,天子對趙翊的姍姍來遲早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只道:“太尉大人辛苦了。” 趙翊笑道:“身為人臣,不覺辛苦?!睋Q做別的君王,恐怕已經(jīng)叫趙翊的厚顏無恥氣得怒火沖天,但天子劉昭已然習慣了,他看向趙翊身側(cè)的李夫人,問道:“夫人這是怎么了?為何要蒙著面紗?” 趙翊從容不迫,淡定地回答說:“起了疹子,受不得風,本想讓她安心在府中修養(yǎng),又怕失了做臣子的禮節(jié),所以才想了這么一個折中的法子?!闭f著,他已經(jīng)攬著李夫人落座了。 天子只是嘴角挑過冷冷的笑意,轉(zhuǎn)而對一旁的中常侍道:“時辰到了?!?/br> 大婚的過流程同大漢鼎盛時的天子大婚流程相比,就像是拿穎都的小皇宮和長安的皇宮相比一樣,可是說是“刪繁就簡”,節(jié)省開支用度,但是該有的流程還是有的,先是皇后由宮人領(lǐng)來,然后皇后將同天子共同登臺祭祀神明和祖先,自此皇后將入主西宮,為一宮之主,天下表率,過后也會有宮廷樂舞,直到丑時,今夜也沒有宵禁,以供君臣百姓同樂。 于此同時,為掩人耳目,楊敬兩個人正從太極殿后迂回了過來,偶爾遇到的幾個人皆打招呼道:“楊掾?qū)佟彼坪鯖]有注意他身后的那個小黃門。 楊敬帶她到了太極殿前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尋了張案幾,在軟墊上坐下,因為今日人多,除了落座的近三百的臣子,還有不少臣子家眷,還有宮中奴婢,以及外圈林立的御林軍,所以并沒有人注意他們兩個。 楊敬召喚來了一個宮婢,那宮婢顯然是認識他的,楊敬在她耳邊說了些什么,那宮婢便令命低頭速速離開了。 而后楊敬則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臉上帶著笑。 鄧節(jié)身著小黃門衣裳,不能坐,只能裝作奴婢站在他身邊,道:“她是你的線人?” 楊敬笑而不答,只道:“夫人還沒有回答我,為何要選擇太尉大人,只有夫人回答了我,我才可以回答夫人的問題?!?/br> 鄧節(jié)覺得和他打交道是得不到什么好處的,稍稍翻了個白眼,不回答也不問了。 她不回答,楊敬也不在乎,只向她遞了一個眼色,鄧節(jié)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瞧見遠處趙翊正擁著一個身著華服的女子坐在天子下方。 楊敬說:“太尉身邊從不缺少女人,隨便就能找到一個身形與你相似的來?!?/br> 她知道他說這話是故意尋她不快,她微笑道:“楊掾?qū)僬娈斘沂窃趲吞締??”她的語氣輕柔,卻叫楊敬一怔,轉(zhuǎn)而楊敬又低頭兀自的笑了笑。 鄧節(jié)收回看向趙翊的目光,低頭對笑著的楊敬說:“我這是在幫你呢,楊掾?qū)伲 彼龑⒆詈笕齻€字咬得重了一些,仿佛在故意提點他。 楊敬笑得合不攏嘴,搖頭道:“我真是小看你了?!?/br> 鄧節(jié)也輕笑一聲,道:“我若是現(xiàn)在就從閶景門離開,選擇置之不理,那么今日這里就將是太尉和太傅的戰(zhàn)場,縱使楊家四世三公,恐怕這場戰(zhàn)爭也贏不了,日后太尉找楊家算這筆舊帳,恐怕年邁的太傅大人消受不起,楊家百余口人也會受牽連?!彼恍?,道:“畢竟太尉大人不僅多疑,而且睚眥必報” 楊敬沒有說話,撿起了一個杏子啃了一口。 鄧節(jié)繼續(xù)柔聲道:“只要我出現(xiàn)了,那么太傅大人就無從發(fā)難,那么來日太尉大人也不會找楊家的麻煩?!?/br> 她說:“所以楊掾?qū)?,我這是幫你呢?!?/br> 楊敬看著手中被啃了一半的杏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臉上終于沒了笑意,淡淡地道:“你的這個人情,我楊敬領(lǐng)了?!?/br> “既想要跟隨太尉,實現(xiàn)胸中理想抱負,又要保護處處與太尉作對,誓死都要做大漢純臣的父親,保護楊家百余人不受牽連,夾在中間做人,恐怕并不容易吧。”鄧節(jié)道,她已經(jīng)看透了眼前這個年輕的男人,他泰然自若的偽裝下,是理想與家族的沖突。 堅守理想,卻又不可背叛家族,甚至必須得去保護家族。 楊敬一笑,抬頭瞥她一眼道:“叫你看破了”滿不在乎,他說:“那你呢為何選擇幫助太尉?!?/br> “你猜呢”鄧節(jié)反問。 楊敬低頭將手中啃了一半的杏子扔進銅盤里,取過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汁,道:“讓我來猜猜,你其實是為了天子吧?!?/br> 鄧節(jié)沒有說話。 楊敬繼續(xù)道:“天子不是趙翊的對手,至少此刻不是,上次蔣靖對太尉的開戰(zhàn),結(jié)局是什么,夫人恐怕至今還歷歷在目,心有余悸,夫人不想開戰(zhàn),夫人害怕,害怕趙翊會惱羞成怒直接將劍鋒對準天子?!?/br> 他說:“漢室如果想要得到機會,就只有等,十年,二十年,暗暗的積蓄力量,終究有可以一戰(zhàn)的機會,在這之前要做的,不過一個忍字。”他嘆息道:“天子是懂的,可惜蔣靖不懂,我爹也不懂,他們一個一個的鉚足了勁,用rou身撞在了趙翊的刀刃上,只為換得機會去大喊一聲‘大漢萬年’” 他兀自的冷笑一聲,十足的諷刺,他說:“所以我才討厭,討厭這些漢室的忠臣,他們是忠臣嗎?不,他們不過是用忠臣二字來滿足自我,用自己那條不值錢的命來換史書上的寥寥幾筆,然而真正換來的是什么呢?是他們家族的不幸,是天子更受得太尉提防?!?/br> 楊敬說:“他們辜負了天子,也更辜負了自己妾兒。” 他說:“他們想的不過只是自己,他們從未有一人,想過天下蒼生?!?/br> “不過一幫偽君子罷了,倘若真是良善之輩,夫人此刻也不會站在這里吧。” 他說:“沒有一個百姓在乎這是劉家的天,還是趙家的天,他們不在乎,也不關(guān)心,他們要的是沒有戰(zhàn)亂,是生活富裕安康,所謂忠臣,不過是哄騙人去前赴后繼義無反顧赴死的鬼話,天下分裂如此,白骨盈野,漢室就算沒有失德,也是無能,無能即是無德,被取而代之,就如四季更迭,無可厚非?!?/br> 鄧節(jié)無從反駁,就在此刻,方才那個宮婢回來了,在楊敬耳邊說了一陣,復又退下。 楊敬起身對她笑道:“時候到了,夫人?!?/br>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191218 09:21:18~20191219 14:16:0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428861 1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