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有點(diǎn)慌，樓鶴影派她來照顧這個來歷不明的年輕女子的時候并沒有對她詳說, 只讓她“好生照料”。把人照料吐血了, 就不能算“好”了, 侍女焦慮之下聲音都變了：“她吐血了！”

    此處是樓鶴影在靠近海邊的一處小小別院，他人尚不在此處，等他得到消息趕到，白芷已經(jīng)坐在桌邊，與侍女大眼瞪小眼了。

    樓鶴影揮退了侍女，溫柔地問：“你醒了？”

    白芷點(diǎn)點(diǎn)自己的手腕，也很溫柔地說：“您怎么稱呼呢？她不肯告訴我?！彼砩系囊路冀o換過了，來的時候身上也沒帶太多的東西，一柄佩劍已落海底了，身上的藥品也沒了。新?lián)Q的衣服還是樓鶴影給準(zhǔn)備的，輕柔滑軟的絲綢，沒繡什么花紋，頭發(fā)也只是梳個通順，挽都沒挽，云瀑般披散到地上。

    再看眼前的人，他的衣飾看似簡潔，其實造價應(yīng)該也不低。看面色營養(yǎng)不錯，看行動是有足夠的財力支持他練出一身武功。

    綜上所述，此人在逍遙府的身份不差。白芷在“裝失憶”與“淡定坦白”之間，選擇了后者。

    樓鶴影眉毛微動：“顧小姐好，要下樓鶴影。顧小姐玉體安否？”他猜測白芷與蘇晴的關(guān)系猜了好幾天，至今仍無頭緒。但是對白芷的身份卻比較有把握了，有點(diǎn)擔(dān)心蘇晴惹上了顧家，會不會有什么麻煩。白芷咳血了，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白芷道：“不算什么大事兒。勞煩您轉(zhuǎn)告那一位，能見個面嗎？”

    樓鶴影從蘇晴那里領(lǐng)的任務(wù)是穩(wěn)住她，白芷一開口就要見蘇晴，他就打起了太極：“哪一位？”

    白芷道：“再這樣講就沒有意思啦。請轉(zhuǎn)告他，有些事，還是我們兩個單獨(dú)談?wù)劦暮?。躲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躲了這么些年，不還是來了嗎？”

    樓鶴影更加猜不出個中玄妙，見白芷不肯講，道：“在下會轉(zhuǎn)告敝上的。顧小姐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下人。”

    白芷道：“人還要分什么上下？”

    樓鶴影頷首而出，直奔蘇晴的居所。蘇晴正在魚缸邊看錦鯉圍食，一把鉺料下去，錦鯉紛紛聚攏。聽到腳步聲，回過頭去：“怎么？應(yīng)付不了？”

    “她要見您?！?/br>
    蘇晴又灑了一把餌料，問道：“你應(yīng)付不了她？”

    “這一位身份……”

    “什么身份？！”蘇晴突然問道，“什么身份？想見我，我就讓她見了嗎？”

    樓鶴影道：“屬下這就去問她，究竟有何企圖！”

    蘇晴道：“去吧，不要再來打擾我?！?/br>
    少頃，樓鶴影去而復(fù)返，拿回來一個素皮的信封，里面封了張紙，蘇晴垂下眼睛。樓鶴影為她打開了信封，抽出紙來掃了一眼，先驚。蘇晴劈手奪了信紙，只見上面寫了一行字，筆跡工整甚至有些拘謹(jǐn)，內(nèi)容卻極囂張：再不來，安樂窩不保。

    “羅剎”在論劍大會連屠黑道四派，江湖上已是人盡皆知，她說要動手，是不會手下留情的。顧家小姐要拆了逍遙府，還真能拆得成。

    蘇晴大怒：“逆子！”

    樓鶴影的心跳得比靠近蘇晴時的白芷還要快！“逆子”？兩個字足以補(bǔ)出幾十年的恩怨情仇了！

    蘇晴一甩袖：“她在哪兒？！”

    蘇晴是氣得有點(diǎn)昏頭了，人還是她安排樓鶴影照顧的呢。裙裾翻身，環(huán)佩作響，蘇晴步子里都帶點(diǎn)氣，所有的情緒都翻了上來。

    女兒出生的時候，是她最關(guān)愛女兒的時候。那時一則擔(dān)心生的是個女兒，白翼失望，她就更想對女兒好。二則女兒真是她與白翼愛情的結(jié)晶，愛屋及烏之心甚濃。

    豈料世事無常，白翼不肯安居一地，兩人數(shù)番爭吵，只要吵，女兒的身體就不大對，白翼雖沒想到她給女兒種了蠱，卻直覺得與她有關(guān)，搶了女兒就跑。從此母女分別，再沒了培養(yǎng)感情的機(jī)會。

    她后來也收了徒弟，照料的時候以為很周到，實則內(nèi)心一個聲音告訴她：不是的，你對女兒的感情不是這樣的。徒弟是個乖巧、能干的女孩子，但是總覺得缺了點(diǎn)什么。

    現(xiàn)在親生女兒來了，威脅要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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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芷是吃不準(zhǔn)蘇晴的脾性的，一張信箋只是試探。

    沒想到蘇晴真的來了。

    隔著老遠(yuǎn)，白芷就感覺到了她的存在，運(yùn)指如風(fēng)，堪堪穩(wěn)住了心跳。

    這是一個很美的女子，鮮妍明媚，沒有極濃的妝容，整個人卻透出一股子的不羈。沒有烈焰紅唇，卻有似水明眸。她的樣子還很年輕，但是與真正二八年華的少女相比還是看得出歲月的痕跡，比白芷這副皮囊的二十來歲也能顯出點(diǎn)年紀(jì)。卻又別有一種韻味。

    白芷很客氣地對樓鶴影道：“我們有些話要說，勞煩您回避一下。我要動手，您在這兒也沒用?！睒曲Q影卻只等蘇晴的號令，蘇晴稍稍運(yùn)功催動蠱蟲，白芷臉色蒼白：“我是大夫。暫時壓住的本事還是有的，驅(qū)出的辦法也是有的，只是太痛苦，一時下不定決心而已。”

    蘇晴對樓鶴影道：“外面候著，十丈之內(nèi)不許有人?！?/br>
    待屋里只剩下蘇晴與白芷，白芷才誠懇地說：“打擾您了。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您，總覺得叫什么都有些不習(xí)慣?！?/br>
    “那就不用說了?！?/br>
    “好，說正題。我在江上遇到水匪，不幸多管了件閑事，知道他們截殺了王御史的信使，一路南下追到了這里。”

    “哦？來要人？”蘇晴面對這么大個一個女兒，感覺也是怪怪的。本是情緒波動得厲害，見到真人又氣不起來了。說是女兒，又非常的陌生，她被白翼帶走的時候還只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大。說是陌生，她們互相之間情緒的波動都能感覺得到，也無法說“沒有關(guān)系”。

    白芷道：“我原本沒打算打照面的，這么多年沒見，不知如何開口，一開口就是向您索要王御史，簡直就是為了激怒您而來的，我寧可悄悄來偷了人走。既然被發(fā)現(xiàn)了，就想再多問一句——當(dāng)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白翼沒有告訴你？”

    “我問過，他也說過，可總要聽聽雙方的說法。您二位的事情，應(yīng)該您二位自己解決，沒有別人置噱的地方，但這件事牽涉到我，還是想知道的?！?/br>
    “我要不說呢？”

    “好，我不問。王御史，還請歸還?！?/br>
    蘇晴瞪她，白芷攤了攤手：“我一直不知道要怎么與您打交道，好像怎么做都像是挑釁或者是威脅。要不，您教我一句開場白？”

    蘇晴心口一緊，她這輩子就生了這一個孩子。當(dāng)年白翼帶走女兒，過了很久她才得到白翼的消息，那時候白翼已經(jīng)是江湖上有名的俠士了。也曾想過將女兒奪回，最終卻是：你有種就自己把孩子養(yǎng)大，老娘不伺候了！難道我還要上趕著去給你養(yǎng)女兒、當(dāng)老媽子嗎？

    白翼帶走女兒的時候，孩子還沒滿月，母女之間還沒建立起牢固的感情。蘇晴一賭氣，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二十幾年來，也不時會想起有過這么一個女兒，是她的血脈。近年來白芷的消息在江湖上流傳甚廣，聽得多了，也在她心里占了一塊地方。深情不至于，感情總是有一些的。白芷說話的口氣過于生疏，這讓蘇晴也不爽了起來。

    蘇晴冷笑一聲：“既然不知道怎么說，那就不必說了！你有什么手段，大可以試一試！”

    “我不想試，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我們可以試著相處，那樣會更自然一些?？墒茄巯峦跤返氖虑椤?/br>
    “夠了！”蘇晴知道江湖人是怎么看她的，一個女人，一旦沒有苦戀一個人，沒有守身如玉幾十年，哪怕只是改嫁，風(fēng)評都不會好，何況她這樣的？一旦有人提到她的男人們，通常帶著諷刺，這難免令她對這方面的話題比較敏感。

    白芷道：“逍遙府秩序井然，可見您的見識氣度。扣了一個御史，我怕逍遙府以后會變得不逍遙?！彼恼Z氣十分誠懇，哪怕用這樣的口氣對顧郁洲，都能說得那位老爺子心意松動。

    “那又怎樣？”蘇晴當(dāng)然是知道的，她也沒打算扣下王御史到天荒地老，但是在白芷面前，她嘴上是不能讓這個步的。

    白芷此來有兩件事，一、驅(qū)蠱，二、偷人，被發(fā)現(xiàn)之后又添了與蘇晴溝通一件。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跟蘇晴溝通可能比前面兩件都要難一些——逍遙府這個樣子，蘇晴不能是個“昏君”，但她表現(xiàn)得卻像是一個拿了言情劇本的怨婦。

    “剛才的信不是為了激怒您，是提醒，”她嘗試著擺明利害關(guān)系，“官府、白道，都已關(guān)注王御史，您……”

    “我自有安排！你還是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自己吧！”

    白芷的額角冒出冷汗，心跳快要壓不住了，聲音也開始發(fā)飄：“凡事講究個緣份，我不來見您，是不知道要怎么交代。既然見到了，就不好隱瞞——令嬡已經(jīng)死了?！?/br>
    蘇晴又是一聲冷笑。

    白芷道：“別動那蠱了，我撐住一口氣同歸于盡的本事還是有的。從頭講起吧，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令嬡已經(jīng)死了。”

    蘇晴道：“你以為你是怎么活過來的？”

    白芷微怔。

    “少給老子耍心眼！你的蠱是我種的！為的就是給你續(xù)條命！”

    白芷懵逼了：“啥？你？等等！”她想起來當(dāng)初給章玉陽下的蠱，但那個是假死，她敢肯定，自己當(dāng)初那回一準(zhǔn)不是假死！當(dāng)初顧清羽中的毒，是要置他于死地的！再往遠(yuǎn)了說，原主姑娘當(dāng)時，也沒有假死的必要。所以弄了半天，死而復(fù)生都是親媽的愛？

    蘇晴用力盯著她，一字一頓：“我的女兒，當(dāng)然要保住她的命！我在她的身上種了蠱，關(guān)鍵時刻能給她續(xù)命！我父親一生的心血，長生蠱。心停之后，它會讓你的心再跳起來！可解百毒！”

    白芷按住胸口，倒退三步，抵住墻壁：“你別過來，你一激動，我這心跳就制不住。您這激動法兒，可不是一個嬰兒能受得了的，不用幾次就得死于心跳過快。深呼吸一下好嗎？”她快扛不住了。

    待蘇晴心情平復(fù)了一些，她才低聲道：“不騙你，十五歲的時候，死過一回。嗑藥、酗酒，然后就……一睜眼，我就來了。”她低低地將事情都敘述了一回。最后說：“師兄他們已經(jīng)認(rèn)命，我也沒辦法。我是真的死過一回了，再死就太麻煩了，請您見諒。”

    蘇晴目光閃爍不定。白芷道：“顧清羽是什么樣的人，你比我清楚，對吧？三方對質(zhì)也可以，你有知道的權(quán)利?！?/br>
    “那可真是謝謝姑娘了，八年了，終于想起我來了。”

    “恕我直言，早兩年想到您，您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顧家認(rèn)了我，您……咳咳，我心口又疼了。您看，我要一醒來跟剛才那位先生說，我失憶了，咱這戲就是另一個演法了對吧？我選擇坦誠，是不敢把事情搞太復(fù)雜，太復(fù)雜的事情我做不來，太傷腦筋了?！?/br>
    蘇晴道：“那就別動歪心思，老實在這兒呆著吧?！闭f完，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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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鶴影等在外面，欲言又止。他是蘇晴心腹，此時反而不敢插言了。他才二十五歲，從來不知道蘇晴還有一個女兒！這必須得是親生的！顧家三小姐？那孩子的爹得是？

    蘇晴道：“看好她?！?/br>
    樓鶴影難得拿不出個方案來，問道：“要做到什么程度？”

    “她去哪兒，你跟著！”

    “是?！?/br>
    “不許她離開，也不要提她的身份?！?/br>
    “是。您有什么打算？”

    蘇晴道：“你今天問得太多了?！?/br>
    樓鶴影不敢再說，目送她離去，心道：畢竟母女連心，平時可不見主人這樣情緒不定。蘇晴是個感情濃烈的人，她恣意奔放，想笑就笑、想鬧就鬧，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慪起氣來又很孩子氣，但是無論怎么樣，她都是穩(wěn)得住的。今天不一樣，她是動了真怒。

    目送蘇晴離去，樓鶴影轉(zhuǎn)入小樓：“顧小姐，地方簡陋，不知道您還有什么需要的嗎？”

    白芷微笑道：“已經(jīng)很好了。”又垂目不語。

    樓鶴影問道：“想出去走走嗎？”

    白芷搖搖頭：“有點(diǎn)累?！?/br>
    樓鶴影道：“在下還有些小事要辦，就不打擾了?！?/br>
    樓鶴影轉(zhuǎn)入書房，望著香爐中騰起的煙霧出神：【不知道主人還有什么謀劃？】

    喂撐了半缸的錦鯉，蘇晴拍拍手，問道：“蘇湛呢？”

    侍女答道：“閉關(guān)練功了?！?/br>
    蘇湛是蘇晴收的弟子，與白芷年紀(jì)相仿，已承擔(dān)了一些逍遙府的事務(wù)。

    “姜云宣呢？”

    “去觀書了?！?/br>
    蘇晴輕嗤一聲：“他越發(fā)無趣了。王芝元帶回來了？”

    “在蘊(yùn)秀閣?！?/br>
    “看好他?！?/br>
    “是?！?/br>
    蘇晴雙手背在身后，面沉如水，魚食灑完，她也合上了言情劇本。輕嘆一聲，道：“鶴影呢？”

    侍女道：“您準(zhǔn)了他的假?！?/br>
    蘇晴自言自語道：“人這一輩子，昏過一次頭，就夠了。讓鶴影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