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上這么說著，染著皺紋的眼卻微微垂了下去。

    萬清病倒了，她便不好動蘭沁禾，以免殷黨獨(dú)大。蘭沁禾估計(jì)也是仗著這一點(diǎn)，竟然敢在中堂里提什么給皇室宗親收稅。

    好啊，在地方上當(dāng)了幾年的頭頭，真以為自己有能耐了，這樣狂悖的話也敢說出來，自己還享著郡主碌就開始砸他們的碗。

    她勢必得和蘭沁禾好好談?wù)劻恕?/br>
    “喵嗚！”一不留神手下用了力，吃痛的貓尖叫一聲，扭腰跳到了地上，落在了太后腳旁。

    ……

    蘭沁禾在下午接到了太后的懿旨，三朝的國母，果然耳目驚人，就連中堂里發(fā)生的事情都這么快傳到了她那里。

    她撣了撣官袍，直接從兵部去了慈寧宮。

    一進(jìn)入慈寧宮的大門，蘭沁禾就嗅到了馥郁的茶香，跨入月門，見一身布衣的太后坐在炕上，面前擺著各式的茶具，此時(shí)裊裊的茶霧正從她手里的茶盅冒出來。

    御前龍井，蘭沁禾聞出來了。

    太后聽到了腳步聲，她很快抬頭，在看見蘭沁禾的一霎，那雙慈祥的眼里迅速染上了歡喜。

    “我的小姑娘，快過來。”她高興地沖蘭沁禾招手，獻(xiàn)寶一樣殷勤地告訴她，“快嘗嘗，今年的御前龍井，皇奶奶就留著等你從江蘇回來喝呢。”

    御前龍井，一共十八棵，炒出來的干茶一共二兩。那是皇帝也鮮少能喝的東西。

    蘭沁禾見了禮后，走到了太后對面坐下。

    她捧起茶盅，那香氣撲鼻而來，尋常的茶葉根本難以匹敵，不愧是千金難買的好茶。

    在太后熱情地注視下，蘭沁禾輕抿了一口，太后問她，“如何？”

    “好?！彼c(diǎn)了點(diǎn)頭，旋即卻又蹙眉嘆息，面帶惆悵。蘭沁禾執(zhí)著那紫砂的茶盅，黯然道，“這么好的茶和茶具，若是換成糧草，想必能讓人吃上很久了……”

    太后一笑，“好姑娘，你真是長大了，換做從前可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她說罷又給蘭沁禾將茶添上，嘴里念叨著，“不過呀，皇奶奶老了，不愛聽這些煩人的事兒，那些政事有內(nèi)閣和文武百官擔(dān)著，咱們今天不提那個(gè)?！?/br>
    她傾身湊近了蘭沁禾，對著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我看你們這幾日天天忙，就特意叫你過來，讓你休息一個(gè)下午?！?/br>
    這幾句一下來，馬上把蘭沁禾剛起的話頭扭轉(zhuǎn)了。

    “皇奶奶……”蘭沁禾失笑，“我已經(jīng)不是念書的小孩子了，那些事避無可避，早晚都還是要去辦的?！?/br>
    “哦呦?！碧蟮秃袅艘宦暎瑵M不贊同，“那么多的官員，干嘛什么都要你去做呀，他們就不能搭把手嗎？”

    “各司其職罷了，大家都忙?！?/br>
    “哼，說得那么好聽，左右不過是扯皮推諉，奶奶都明白的?！碧髷[擺手，“國事是議不完的，咱們來說說你的事吧。”

    蘭沁禾放下茶盅，看向了太后，“我的事？”

    “哎呀……”太后笑著嘆息了一聲，細(xì)細(xì)地端詳了一會兒對面女子的容姿，眼里流出滿意來，“在皇奶奶眼里，沁禾永遠(yuǎn)是個(gè)小姑娘，可這一晃你就三十一了。丫頭啊，身邊不能再沒有人了?！?/br>
    蘭沁禾笑容不變，“國事未了，我哪有精力顧這些呢?！?/br>
    “這話不對，先成家后立業(yè)，咱們得先把家成了，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br>
    她望著茶霧后面的女子，雙瞳翦水，靡顏膩理。這會兒她穿著緋色的官袍，卻并不顯得妖艷媚氣，端的是一身清明穩(wěn)重。

    蘭沁禾是個(gè)衣架子，再華貴的衣服也不會讓她黯淡，再樸素的衣服也不會讓她寡淡。穿著華服，不落雅氣；披著麻衣，亦不失貴氣。

    如果真的送蘭沁禾去和親，憑她的風(fēng)采未必不能將韃靼的那位少主暖化，就算兩邊關(guān)系再緊張，太后相信她也能游刃有余，引得那個(gè)小少主對她傾心寵愛。

    可目前她還不能把蘭沁禾送走。一是制衡朝局還需要她，二是糧草剛剛被燒，西朝就送人過去，未免太失顏面。

    但太后要讓蘭沁禾知道，這兩點(diǎn)顧忌不是她可以威脅自己的籌碼。

    “方才你也說了，現(xiàn)在前方確實(shí)艱難，庫里銀子也不多了，再加稅于民，皇帝也不忍心?！碧笸?，“沁禾，韃靼那邊送來的一封信，他們有意和親。我看來看去，能擔(dān)此大任的，似乎只有你了?！?/br>
    她搭上了蘭沁禾的手，“奶奶說這話不只是因?yàn)槭裁创缶?，更是因?yàn)榭催^了韃靼少主的人品，你既然在西朝一個(gè)都看不上，不如看看他如何？”

    太后笑著，眉眼歡喜，“那個(gè)小子長得又俊又年輕，還精通兵法韜略，到現(xiàn)在也沒娶妻。我本來不想答應(yīng)和親的，但是看到了他的畫像，我就想來問問你，你若是愿意，奶奶把他叫過來你看一看，喜歡就成，不喜歡就讓他回去。也不一定非就要咱們嫁過去，指不定他一見著你就愿意留在京師了。你說呢？”

    蘭沁禾眸色微深，她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既然有人能入皇奶奶的法眼，那我自然是愿意看一看的?！?/br>
    第97章

    慕良今日不必在皇帝身邊伺候，下午處理完司禮監(jiān)的公務(wù)就回去了。然而他才剛回千歲府就得到了消息——

    蘭沁禾有意和親，朝廷已經(jīng)向韃靼的少主發(fā)出了來京師的邀請，請韃靼來同蘭沁禾議和親的事宜。

    一瞬之間，如雷轟頂。

    慕良踉蹌了兩步，身形不穩(wěn)，平喜急忙扶住他，驚慌道，“干爹您沒事吧？”

    慕良雙腿發(fā)軟，他一邊被平喜扶著，一邊撐著桌子，面色慘白，雙唇發(fā)顫。腦中來來回回就只有六個(gè)字——

    娘娘有意和親。

    “不要了……不要了……”

    他嘴里胡亂地念叨著什么，平喜沒聽清，“您說什么？”

    “娘娘……不要我了。”高瘦的男人眼前一黑，倏地跪在了地上，他雙眸空洞，沙啞著呢喃，像是被逐出府的男寵，絕望得壓抑沉默。

    “娘娘什么時(shí)候說不要您了?！逼较掺[不明白，自己干爹為什么在對待蘭沁禾的事情上總是少了半個(gè)腦子。這事一看就是另有隱情啊。

    “她說了！”慕良卻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一般，猛地轉(zhuǎn)身扯住了平喜的袖子，他瞳孔收縮至極，額頭上赫然一片冷汗，像是被入了邪氣一樣，隱約有些瘋癲。

    “她說了！她昨晚沒有碰我，她沒有碰我！”他大力地拽著平喜的袖子，直把平喜拽得彎腰。

    “那是她體諒您，讓您休息?！逼较策B忙拉著他起來，慕良卻沒有動彈。

    “這兩年我什么都沒做，我什么都沒幫到娘娘，我沒用了……我沒用了！她不要我了！”慕良倏地從地上爬起來，他神情驚恐，大步地跑向了衣柜，把里面的衣服全都扔出來，一邊崩潰地咆哮，“我的官服呢！我掌印的官服呢！”

    平喜被他這副模樣嚇到了，愣愣地回答，“拿去洗了……”

    慕良立馬奪門而出，他步履凌亂，下臺階的時(shí)候沒有踩穩(wěn)踉蹌了一下。平喜回神，連忙追了出去，“干爹！干爹您去哪?。　?/br>
    慕良直奔洗衣坊，他一眼看到了晾在繩上的紅色蟒袍，那蟒袍剛剛洗好，又濕又重地掛在繩子上。

    他跑到神前，二話不說就開始脫衣服，將身上的外袍扔在地上，伸手扯了那件濕透的蟒袍往身上穿。

    “干爹使不得?。∵@還濕著呀！”平喜死死拉住了他的手，要把那件衣服扒下來。

    “滾開！”慕良扭頭沖他大吼，“我是司禮監(jiān)掌??！這是我的衣服！”

    男人面色慘白，可是雙目通紅，像是發(fā)了癲的瘋牛。平喜怔怔地后退了一步，再也不敢上前。

    “我是司禮監(jiān)掌印……我是九千歲……我是司禮監(jiān)掌印，對，我是司禮監(jiān)掌印……”他一邊低頭穿著濕衣，一邊魔怔了似的不停疾聲自語。

    瘋了，平喜又往后退了一步，慕良瘋了。

    慕良的手指不停哆嗦，導(dǎo)致纖細(xì)的帶子總是系不好，他氣得跺腳，想要打爛自己的手，卻忽然想到娘娘最喜歡自己這雙手，自己還要用這手伺候娘娘，不能弄壞了。

    他終于穿好了那身蟒袍，上面的水浸透了里衫，被風(fēng)一吹，濕漉漉得冷到骨子里。

    可是慕良不在乎，穿上了這身衣服，他就是司禮監(jiān)掌印、就是一人之下的九千歲，就是一個(gè)得用的奴才。

    他匆匆忙忙地朝外跑去，他要去司禮監(jiān)、去鎮(zhèn)撫司、去東廠、去皇上身邊！他要馬上做點(diǎn)什么讓娘娘看見。

    如果不是他太無能，娘娘怎么會要和親，如果不是他沒用，娘娘怎么會不碰他，甚至連他送來的密報(bào)都不屑一看。

    是他太放松了，這段時(shí)間什么都沒為娘娘做，娘娘憑什么要養(yǎng)著他一個(gè)沒用的丑奴呢。

    慕良紅著眼睛，一路朝千歲府的門外跑去。

    剛走兩步迎面撞上一人，這會兒居然有人敢擋自己的道，慕良下意識抬起手一巴掌甩了過去，“不長眼的狗奴才！”

    啪——

    蘭沁禾愣在了原地。

    女子的臉上赫然印著一個(gè)紅色的掌印。

    第98章

    趕過來的平喜正好瞧見了這一幕，他大吸一口涼氣，找了個(gè)樹躲起來了。

    這會兒給他十個(gè)豹子膽他也不敢過去。

    慕良愣怔地望著眼前的女子，她臉上半邊的紅印正提醒著他方才發(fā)生了什么。

    “娘、娘娘……”鋪天蓋地地恐慌涌了上來，他牙齒顫抖著，說不出話來，只能重重地跪下請罪。

    “奴才該死，奴才瞎了眼，奴才該死！”

    場景似乎又回到了明宣五年兩人初見的時(shí)候，慕良跪在地上，一停不停地給蘭沁禾磕頭，額頭砸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蘭沁禾回神，急忙拉他起來。

    “一點(diǎn)小事而已，你怎么又這樣了？”她拉不動慕良，于是使了勁，強(qiáng)硬地把人抱進(jìn)了懷里。

    一入手她感覺不對了，怎么穿著濕衣服？聯(lián)想方才慕良急匆匆的神色，她愈加疑惑，慕良要穿著這身濕衣服去哪里？

    慕良側(cè)著臉避開了蘭沁禾的目光，渾身劇烈顫抖著，一言不發(fā)。

    蘭沁禾索性將他打橫抱起來送去屋子里，首先扒了他的濕皮，換上身干凈的里衣送進(jìn)被子里——她以為慕良抖成那樣是冷的。

    她握著慕良的一只手，催了內(nèi)力給他渡暖，等他安靜下來不再抖了，蘭沁禾才開始問，“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慕良已經(jīng)緩過了神，他霍然明白自己只請罪磕頭是沒用的，默默無聞縱然給主子省心，可也容易讓主子忽視自己。

    他必須要改變這種相處局面。

    于是在蘭沁禾問出這一句話后，慕良咬著下唇點(diǎn)了點(diǎn)頭，“出了一點(diǎn)小事……臣正打算去辦。”他躺在床上抬眸，黑眸里凝結(jié)著無窮的愧疚，自責(zé)到幾乎落淚，“臣瞎了眼，沖撞了娘娘，求娘娘治罪。”

    此時(shí)的慕良被脆弱裹挾，這副樣子哪里像是他說的那樣出了點(diǎn)小事。

    蘭沁禾約莫猜到了，幫他把枕邊的散發(fā)理好，放柔了聲音解釋，“我今天早早地過來，就是怕有什么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到你這兒了。太后想借和親的事情壓我，我想著若是能將韃靼的少主圈進(jìn)京師用以挾持，就可以為西朝降低不少的損失，遂才答應(yīng)了太后?！?/br>
    哪里想到慕良的眼目這樣得快，連慈寧宮內(nèi)的談話都能這么迅速地傳到他耳中。

    “事發(fā)突然，沒來得及和你商量，”她執(zhí)起慕良已經(jīng)溫暖的手，放到唇下輕輕一吻，歉然道，“讓你受驚了。”

    慕良睜著眼，他本以為娘娘是想靠一己之力免去這場戰(zhàn)事，原來僅僅只是為了甕中捉鱉而已。

    他回想起方才自己的表現(xiàn)，猛然呼吸一滯。

    這是怎么了……他不是打從一開始就做好被厭棄的準(zhǔn)備了么，不是從來都在盤算著娘娘未來的丈夫是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