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瞇著眼睛，似乎想從慕良臉上看出些什么，可最后也只能窺見這人謙卑恭順的臉色，別的再無半分。

    “慕公公幾時回來的？”他問。

    “剛不久，中午回來的。”慕良側(cè)了身，讓出正門的位置，“萬歲爺午睡剛起，進(jìn)了一碗銀耳羹，您老快請進(jìn)吧?！?/br>
    “多謝公公?！蓖跞瘘c了點頭，提起了自己那身全西朝最貴重的官袍，一步一步遲緩地走上了臺階。

    他進(jìn)了內(nèi)里，果然見皇帝心情還不錯，于是撩起了袍子跪在地上，“臣王瑞，叩請圣安?！?/br>
    “是王閣老？”皇帝放下了手里的書，扭頭看他，“又出什么事兒了？”

    這句話的語氣漫不經(jīng)心，但是沒有不耐煩，王瑞便心安了。

    他這兩年在皇帝面前很不受待見，因慕良和蘭沁酥的讒言使然，加之萬清總是一副清貧勤儉的做派，總是在他面前伏小，所以皇帝便更喜歡萬清一些。

    王瑞心里忍不住嘆氣，外面總是有人說他貪權(quán)斂財，可他都做到了首輔的位置，快入土的人了，再要那么多的錢、那么高的權(quán)勢做什么呢。

    不過是想死前留個過得去的名聲，不要遺臭萬古罷了。

    “稟圣上，江蘇按察使今天上午送來了一道疏，臣看完后不敢私自定奪，懇請圣上過目?！?/br>
    慕良接了王瑞遞的奏疏，彎腰送到皇帝跟前。

    小皇帝掃了兩眼，見上面寫的是檢舉蘭沁禾私挪公款、殺吏滅口。他放下紙張，抬眸去看王瑞，“這件事昨晚司禮監(jiān)也報了，朕已經(jīng)派人著手調(diào)查，這會兒正要問慕良是怎么回事，他剛送江蘇回來，和蘭沁禾打過交道?！?/br>
    他說著去看慕良，“王閣老也在這，慕良你說說這是怎么回事。朕和蘭沁禾交往不深，但也聽說是個穩(wěn)重的人，怎么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慕良低頭回話，“奴才在江蘇只顧著皇園，其他倒未注意，這件事奴才并不清楚內(nèi)情，想來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朕也是這么想的，不如等過兩日派去的錦衣衛(wèi)查出結(jié)果了再說?！?/br>
    王瑞跪在地上，他忽然有一瞬寒顫，抬眸正巧看見了慕良那張卑順的臉。他瞇了瞇眼，嗅出了不對勁。

    “回圣上，臣以為，無須派錦衣衛(wèi)前往?！?/br>
    這回輪到皇帝疑惑了，“怎么？你要直接將她監(jiān)送回京師問話？”

    “不，老臣以為……私挪公款、殺吏滅口這兩件事都同蘭沁禾無有關(guān)系?！蓖跞鸫怪鄄€，看著膝前的地磚，“這半年來江蘇動蕩不安，官員惶恐民心渙散，這樣的時候再派錦衣衛(wèi)去調(diào)查江蘇巡撫，與官與民都有害無利?！?/br>
    “可這件事就擺在跟前了，閣老的意思是暫且壓下去？”

    “回圣上，六月江蘇反民鬧事，整個江蘇竟然無一人敢前往安撫，獨蘭沁禾一人以身犯險，這才平息了民怨。說句狂悖的話，臣為官四十年，像這樣身居高位卻能向百姓下跪的官員幾乎無從看見。這樣的人，且不說到底是不是真的犯了案，就算真的犯了，想必也是有天大的苦衷。

    王瑞兩手撐著面前的地磚，顫巍巍地磕下了頭，“老臣斗膽，請圣上不要追究?！?/br>
    小皇帝微訝，“朕還以為你和樓月吟一樣，都是來要求追查的呢?！彼忌下冻隽它c欣慰，“本該如此，強敵在外，大家應(yīng)該齊心合力，王閣老能說出這樣識大體的話，到底還是西朝的中流砥柱，堪當(dāng)首輔之位?！?/br>
    這一席話讓君臣都很開心，唯獨慕良眸色微沉。

    王閣老不愧是坐到首輔之位的人，他今日本意是要倒萬，又是拿著檢舉蘭沁禾的奏疏過來的，就說明之前沒有走漏任何風(fēng)聲，完全是在遞交奏疏后臨時改的口風(fēng)。

    如此靈敏到了可怕的政治嗅覺，絕非普通的官員可以相比擬的。

    但是這件事娘娘是處心積慮謀劃的，他不能讓娘娘的心血都付之東流。

    待送走了王瑞，慕良立即揮退了宮殿里的人，跪在了皇帝腳前。

    “嗯？怎么了？”小皇帝不解，“這么大的動作，你要同朕說什么？”

    慕良叩首，壓低了聲音，“回萬歲爺，您今年五月派奴才去南直隸搜查王黨的罪證，除了蘭沁禾薦舉的官匪勾結(jié)一案，還有一件事，奴才不敢在外人面前說?！?/br>
    “什么事？”

    “萬歲爺，方才王閣老在，奴才沒有明說。但是為南京修園的銀庫少了的錢……錦衣衛(wèi)在江蘇府南宮府找到了?！?/br>
    “什么？”小皇帝大驚，“南宮是什么人，朝中有哪位大臣姓南宮，朕怎么不知道？他們怎么有膽子去拿給朕修園的錢？”

    慕良頓了頓，閉上了眼睛，沉痛道，“回萬歲爺，蘇州府南宮氏同王家嫡系有兩門親事?！?/br>
    咔——

    皇帝手里的茶盞倒翻在了地上。

    “他……他……”年輕的帝王怔在了座位上，他望著慕良，臉上不知是笑還是怒，許久才扯了扯嘴角。

    “王瑞……他把給朕蓋房子的錢，拿去當(dāng)了自家的聘禮嫁妝？”

    他問著，聲音顫抖，眼睛泛紅。

    西朝已經(jīng)連辦秋闈的錢都拿不出來了，他的首輔卻把君父的錢拿了當(dāng)成自家聘禮。

    “哈、啊……”小皇帝捂住了臉，狠狠地閉上了眼睛?！伴w老……閣老?。　?/br>
    心寒莫過于此。

    慕良跪在地上，他面色悲慟，心里卻毫無波瀾。

    帝王身側(cè)，他沒有那么富裕的情感，全身上下的所有情意，他已經(jīng)獻(xiàn)給了娘娘，再容不得一絲多余。

    這一次，王黨必倒。從今往后，西朝官場上的權(quán)力重新洗牌，娘娘的路再不會坎坷顛簸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以后大家如果有捉蟲請來微博找我，這邊評論不經(jīng)常看了。

    第89章

    王瑞被抄了家。

    沒有明旨，甚至許多人都不明白怎么王瑞突然就倒了。

    動蕩的環(huán)境之下，皇帝不能大肆查辦內(nèi)閣首輔，否則會引起極大的恐慌。

    他讓慕良親自將查出的證據(jù)送去王瑞面前。江蘇布政使衙門里多出來的十萬兩經(jīng)徹查，發(fā)現(xiàn)是蘭沁禾和九王爺湊出來的私款。蘭沁禾確實拿不出那么多錢，其中七萬兩都是九王爺在江蘇的銀鋪支的。

    于皇帝而言，蘭沁禾拿自己的錢補貼衙門，更是讓人敬佩感慨，同時也愈加反襯了王瑞的小人之心。

    慕良在王瑞看完所有證據(jù)后，開口道，“萬歲爺說了，您到底是西朝的兩朝元老，又是他的教書師傅，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為父的有天大的不是，兒子也不能逼迫如斯?！?/br>
    他笑著，“京師里的這棟王宅您可以照舊住著，每月給您撥三品大員的俸祿。只是您也上了年紀(jì)，好好在府里靜養(yǎng)，不要再為俗事勞累了。萬歲爺天般的仁慈，您老莫要辜負(fù)啊?！?/br>
    王瑞坐在椅子上，他一言不發(fā)，末了只是點了點頭，表示知道，和之前“天降祥瑞”時的痛哭流涕不同，安靜得反常。

    “慕公公辛苦了?！崩先四樕系募ou牽動了一下，“喝碗茶再走吧?！?/br>
    到了這一步，慕良也樂得給王瑞最后的顏面。他欠著身，道了句謝，便捧了侍女遞上來的茶喝了。

    “好了，宮里還有事，我就不多留了，您自個兒保重身子，莫要再cao勞了?！?/br>
    “我送送公公。”王瑞撐著兩邊的扶手起來，執(zhí)意陪著慕良走出去。

    出了門，他忽然又站住了身形，細(xì)細(xì)地打量了幾番慕良。

    “閣老？”慕良疑惑。

    王瑞垂下了眼瞼，淡淡地笑了聲，“慕公公啊，我和你干爹也是一輩子的老交情了?！?/br>
    慕良的干爹，前任司禮監(jiān)掌印林公公。

    他用懷念的口吻娓娓道，“當(dāng)時我獨自前往北京科考，殿試面圣的時候太緊張，渾身都是汗。林公公見了，便悄悄走到我跟前，遞了給了我一塊帕子，他用自己的身體擋在我面前，直到我擦完了汗才走開，還笑著跟我說了聲別怕?！?/br>
    “那時候的林公公連個稟筆都不是，只是個五品的小太監(jiān)，跟平喜公公一樣，個兒不高，但是隨和?！?/br>
    慕良聽著，他不明白王瑞想說什么。

    王瑞抬眸，那雙蒼老但是并不渾濁的老眼看向了慕良，“他是個好人，你不該殺了他?！?/br>
    慕良臉上的笑意少了，他冷硬了語氣，“林公公一腔忠義，他是思念先帝爺過慟才病逝的，死了也是清清白白。咱家給閣老一份面子，您不要逼我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來。”

    王瑞笑了笑，“慕公公何必動怒呢?！彼麌@了口氣，扶著門前的柱子，“宮中事忙，公公回去吧?！?/br>
    慕良瞥了他一眼，坐上了門口的蟒轎。

    王瑞的意思他明白，只是他和王瑞不一樣，從來沒有奢望過什么善果，他是個沒有根的人，從不在乎什么后代子孫，這輩子做的惡孽他都認(rèn)，報應(yīng)天譴自當(dāng)承受。

    王瑞的老家抄沒了，莊子、商鋪、田地全部收歸國庫，秋闈的錢有了著落，甚至兩年的軍需也都有了著落，殷姮松了一大口氣，有了喘息，同時繼任了次輔。

    然而榮光萬丈的背后，又是一潭死水。

    萬清成了首輔，她成了第二個王瑞，而殷姮則又成了第二個萬清。朝堂政黨更迭交替，循環(huán)往復(fù)永無止境。

    倭寇大舉之時，太后不會有所動作，可等緩過勁來，她也將一如從前那樣，開始控制兩黨的平衡。

    很難猜測，王瑞沒有被關(guān)進(jìn)詔獄、甚至沒有定罪，是不是太后的主意。除了穩(wěn)定人心以外，她將王瑞這個隨時會炸的爆竹留在京城、留在了萬清殷姮面前，以儆效尤。

    暫且不管這里面的波譎云詭，起碼國庫有了王家的填充，兩年內(nèi)可以稍作喘息。

    在解決了王瑞之后，殷姮收到了蘭沁禾的回信，信中蘭沁禾委婉地提到：江蘇戰(zhàn)況危及，將士日益艱難，倭患一時恐難肅清，希望朝廷能夠為江蘇增添銳器。

    殷姮看完忍不住失笑，沁禾從前對待身外之物從來都是可有可無的態(tài)度，再金貴的首飾她也能隨意賞賜給丫鬟。如今在江蘇當(dāng)了半年官，都學(xué)會趁火打劫了。

    她回了信，允了蘭沁禾的請求，批了兵部購買新式戰(zhàn)船的票擬，由慕良批紅。

    倒王一事幾乎全是蘭家出力，特別是沁禾和慕良，殷姮這個時候不能推脫。

    想到慕良，她又一陣沉默。

    殷姮相信蘭沁禾不是為了權(quán)利才和慕良私通，那她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過了夏，天氣涼了起來。殷姮回想起去年的秋天，蘭沁禾因為給林公公探病，第一次碰見了慕良。

    這才一年不到的時間，他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殷姮垂眸，千般的復(fù)雜情緒咽進(jìn)了腹中。不管到底其中實情如何，這件事情她不能對外泄露一絲一毫。

    ……

    蘭沁禾在江蘇穩(wěn)定了下來，戰(zhàn)事艱難，好在將士們英勇用命，省里的武將們也極力維護(hù)著治安。

    江蘇的王黨官員被拔走了大半，剩下的也因為王瑞的倒臺而紛紛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她辦起事來少了許多阻絆，輕松了很多。

    不管前路如何，起碼現(xiàn)在的局勢清明了許多，一切都在漸漸好起來。

    之后的日子過得較為平靜，蘭沁禾在江蘇巡撫兼布政使的職位上坐滿了三年。

    這三年里她政績出色，竭力穩(wěn)定江蘇的局面，于是在倭寇肅清的第三個月、明宣九年的秋天，蘭沁禾被調(diào)入了京師，封內(nèi)閣大學(xué)士，兼兵部侍郎。

    江蘇布政使是從二品的封疆大吏，兵部侍郎卻是正三品的官職。這是一道明貶實升的旨意，更別提從今往后她就將進(jìn)入內(nèi)閣，成為第五位內(nèi)閣閣員。

    九月二十，受詔的蘭沁禾回京師了。

    北京的城門大開，正午時分，一輛藏青色的官車徐徐駛?cè)?，自安定門入城，沿順天府東行，過鼓樓、過海子橋、過北安門，穿內(nèi)宮監(jiān)與司設(shè)、尚衣監(jiān)，駛至玄武門改換轎攆，再過順貞門東行至乾清宮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