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互訴衷腸之時，外面的人聽得真切。

    楚夜行垂著眸，心里五味雜陳。國公府的事情，他先前已知一些，以一個外人的眼光來看，這座高門大院內(nèi)實在稱不上家宅安寧。關于楚國公寵妾滅妻的話他也聽過一些，如今他身為局中人，更是替母親難過。

    那冷氏好生無恥，竟然還妄想當父親的嫡妻。怪不得母親這些年心灰意冷，一直避居幽篁院里不問世事。

    楚夜舟見慣了生母和父親的恩愛，父親的愧疚讓他更加委屈。到了這個地步，他都不知道應該怨誰，或許是對誰都怨。

    孟太醫(yī)已開好了藥方。

    冷氏抹干眼淚，低聲去詢問孟太醫(yī)一些平日里的飲食忌諱。他們的聲音不大，楚國公能聽得清一些。目光落在那個處處為他著想的女人身上，無力地嘆了一口氣。

    劉向送孟太醫(yī)出去，行至二門外，恰巧遇到安嬤嬤陪著明語見完外院的管事們，這也是盧氏的意思，讓她多了解一下府里的人事，多學點東西。

    相互見了禮，明語眸光微閃。

    “孟太醫(yī)，我祖父病情如何？”

    “國公爺陳年固疾，最近天氣冷，是以加重了一些?！?/br>
    明語一聽，面露憂色，“可能調(diào)理？”

    “先前的方子怕是藥效無力，我又重開了一處方子，先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日觀其效?！?/br>
    “哦，有勞孟太醫(yī)了?！?/br>
    在他們過二門后，明語的目光還追著，若有所思。換方子了啊，莫不是被她猜中了？看來不光是冷氏的主意，宮里那位貴妃娘娘也插了一腳。

    “大姑娘，大姑娘…”

    “嬤嬤，我們?nèi)タ纯醋娓??！?/br>
    老渣男是她的祖父，祖父病了，她身為孫女的沒有不去看望的道理。老渣男如果真活不長了，冷氏一定會在此期間有大動作。

    她凜了一下心神，帶著安嬤嬤去了楚國公的院子。

    楚夜行看到女兒來了，有些吃驚，“你怎么來了？”

    “祖父病了，我豈能不來？”

    楚國公這些年經(jīng)常犯病，換季發(fā)病受冷發(fā)病，府里的人都已是見怪不怪。加上冷氏不愿太多人吵鬧，是以君氏小冷氏華氏等人一向不會過來。再者除了冷氏，誰也不知道楚國公的病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更想不到他會命不久矣。

    明語隔著簾子問候楚國公，只聽到里面?zhèn)鱽沓目人月?，像是要把肺給咳出來。

    不大會兒，冷氏紅著眼睛出來，對著明語福了身。

    明語微微一避，并未受禮。

    饒是如此，楚夜舟依舊看紅了眼。生他的親娘居然對一個小輩行禮，身為人子怎能不難過。他內(nèi)疚，他心痛，他差點窒息。

    如果他是國公，生母何至于伏低做小至此。

    恰在此時，劉向進來。

    冷氏的眼神快速看了他一眼，他垂著頭站到主子們的后面，袖子里的手比出兩根手指頭。緊接著冷氏面色僵了一下，然后立馬恢復正常。

    一直注意著他們的明語心一緊，這是何意？

    比兩根手指，是什么暗語？難道方才劉向送孟太醫(yī)出去，套到了祖父還能活多久的話？那么兩根手指代表的是兩年還是兩個月？

    如果是兩年，冷氏不會急于一時，也不會狗急跳墻。她一定會籌劃周全，名正言順地讓自己的兒子當上國公。如果是兩個月，那么對方一定會不擇一切手段，哪怕是賠上自己孤注一擲也要替楚夜舟搏一個光明前程。

    下人端著熬好的藥進來，冷氏接過去后又進了內(nèi)室。

    空氣中彌漫起藥的氣味，明語不是專業(yè)人員，從藥味中聞不出什么端倪。但她卻是知道了，老渣男的院子里有小廚房，這些年老渣男都吃在小廚房。而小廚房的管理者，一直是冷氏。

    如果冷氏想在飯菜和藥食上做些什么，簡直易如反掌。

    她更加肯定自己之前的猜測，心里越發(fā)覺得緊迫。

    父女倆去幽篁院的路上，她一直緊鎖著收頭。她不知道應該怎么和父親說，也不知道父親聽了會是什么反應？

    楚夜行以為她因為祖父的病而心情不佳。

    “太醫(yī)都說了，仔細調(diào)養(yǎng)不會有什么大事，你放寬心。”

    明語停下腳步，定定看著他，“爹以為我是在為祖父擔心嗎？他有什么值得我擔心的？這些年他寵著冷姨娘，冷姨娘盡心盡力的服侍他，他身體好不好和祖母有什么關系？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那你…”

    “我是在替爹擔心?！?/br>
    楚夜行有些糊涂，“我…我身體一向很好，有什么可擔心的？”

    明語嘆一口氣，“爹應該知道，在您沒回來之前，府里的人和外面的人是怎么想的？他們都以為將來國公府的爵位是大伯的。但是您回來了，大伯的爵位落空了，你覺得他們會甘心嗎？”

    楚夜行心神一震，他沒有想到看上去天真單純的女兒都能看出這些。這說明什么？說明父親的心已經(jīng)偏到?jīng)]邊，是個人都能看出來。

    昨天夜里他差不多一宿沒睡，母親安排給他的長隨仔仔細細地說了國公府這些年發(fā)生的事情。他知道父親偏心，知道自己的歸來打破了大哥承爵的計劃。

    他不是無知少年，這些年的商場爾虞我詐，他知道有人為了利益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什么父子什么兄弟，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什么都不是。

    世間陰暗之事太多，他并不想讓女兒參與這些。

    “這是我們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家的，不要cao心這些。今天不是和祖母學管家嗎？有什么事說來給爹聽聽。”

    “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外祖一家便是血淋淋的例子。如果你有個什么事，祖母怎么辦？我怎么辦？你答應我，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出門要多帶人，不可去偏僻的地方，不可與不相識的人深交，不可輕信任何人?！?/br>
    在女兒鄭重的眼神下，楚夜行艱難地點頭，心里酸澀一片。他的女兒才多大，竟然成天擔驚受怕，還替他這個當?shù)腸ao心。

    大小姐一家的事，可不就是前車之鑒。

    “明兒，爹記下了。爹一定會保護好自己，護著你和祖母的?！?/br>
    得到親爹的保證，明語還是一刻不敢松懈。等到晚上服侍盧氏就寢時，她說起了老渣男的病情。

    “祖母，孫女聽祖父的聲音，覺得有些不太好。我記得您說過祖父年輕時沒有哮癥的，他是怎么得的這病？孟太醫(yī)說以前的方子不管用了，要重換一個方子試試。孫女覺得與其換個方子，不如換個太醫(yī)看看，您說呢？”

    盧氏精明的目光多看了她兩眼，爾后輕輕拍著她的手。

    “都聽明姐兒的?！?/br>
    第32章 夫死從子

    新?lián)Q的太醫(yī)是賀太醫(yī), 賀太醫(yī)是太醫(yī)院的副醫(yī)正。先前的孟太醫(yī)是冷貴妃的人, 那么這位賀太醫(yī)就一定是皇后娘娘的人。

    賀太醫(yī)來得很快, 第二天午時前就到了。他先是去了盧氏的院子里, 寒暄過后便由明語陪著一起去楚國公院子。

    盧氏和楚國公夫妻關系早已名存實亡，便是做樣子盧氏都不愿做了，連楚國公的院子都不愿意踏足。她有心鍛煉孫女的能力，是以明語現(xiàn)在代表的不僅是二房, 還是嫡系一脈。

    賀太醫(yī)聽說過這位新認的國公府大姑娘, 見對方年紀雖小, 為人處事卻是真誠中透著老練, 很是驚訝。

    看來有些骨子里的東西, 永遠都改變不了。

    冷氏正在給楚國公喂湯，眼看著明語和賀太醫(yī)一起進來臉色一變。楚國公微微瞇起眼，面上很是不高興, 冷氏垂著眸，默默端著湯站到一邊。

    “…咳…你來做什么？”

    這話是問明語，對于這個孫女，楚國公談不上喜歡。一來不是身邊養(yǎng)大的, 二來這孫女的出生實在算不上什么光彩的事情。縱然現(xiàn)在遮了羞, 把君湘湘記為老二的嫡妻, 也改變不了那樁天下人都知道的丑事。

    明語絲毫不意外他對自己的不喜，她也不需要老渣男的喜歡。

    “祖父的身體日日不見好，祖母很是擔心，唯恐病疾頑固難以根治。想著每位太醫(yī)都有各自的醫(yī)治手法, 便遞帖子進宮，請了賀太醫(yī)過來給祖父看診?！?/br>
    “…你祖母的好心我領了，多此一舉，我看就不必了…”

    “祖父，賀太醫(yī)人都來了，您讓他診個脈又何妨？”

    楚國公不悅地看了明語一眼，冷哼一聲。在外人面前他是駁嫡妻面子，傳出去總歸不是什么好話。盧氏還真是越發(fā)的叫人火人，自己不出面派個孫女出來頂事是怎么回事。

    他不吭聲，算是默許。

    賀太醫(yī)像是壓根看不出他們祖孫之間的間隙，先是看了一眼冷氏手里的梨湯，等替楚國公診過脈后，眼里只有不解。

    “不應該啊。”

    明語忙問，“賀太醫(yī)，怎么了？”

    他們一問一答，像是商量好似的。楚國公不由又是冷哼一聲，他倒是想看看他們能說出什么花來，盧氏那個婦人到底想做什么。

    賀太醫(yī)皺起眉頭，“下官看這湯清淡潤喉，極為對癥，怎么國公爺?shù)纳眢w會衰敗到這個地步?！?/br>
    衰敗？

    這話從何說起？

    楚國公瞇起眼，看了冷氏一眼。

    冷氏忙道：“昨天孟太醫(yī)也說您的身體有些不太好，仔細調(diào)養(yǎng)，等過了冬便好了?！?/br>
    楚國公嗯了一聲，又看向賀太醫(yī)，“都說醫(yī)者仁心，賀太醫(yī)這一來就危言聳聽，若是不知情由的人，便是沒有病死，也被嚇死了?！?/br>
    明語真想一巴掌打醒這個老渣男，害他的人他看不清，還剛愎自用懷疑這個懷疑那個。有這樣的疑心，怎么不懷疑一下自己枕邊的女人？

    賀太醫(yī)半天不生氣，反倒是面露疑惑，問冷氏，“孟太醫(yī)真的說過國公爺?shù)纳眢w調(diào)養(yǎng)得當，過了冬就會好？”

    冷氏一愣，心里隱約覺得不太對。

    但事到如今，容不得她含糊。

    “好像是這么個意思?！?/br>
    “什么好像？冷姨娘，事關祖父的身體，你怎么能不問問清楚？”

    “你怎么說話的？沒大沒小，她是你的長輩，冷姨娘也是你叫的？難不成你們巴不得我身體不好，早些死嗎？不受教化的東西…咳…我們楚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明語大怒，罵她也就算了，居然說她丟楚家的臉。

    楚家有臉嗎？寵妾滅妻的老渣男。

    “她難道不是祖父的姨娘嗎？孫女不叫她冷姨娘，又該叫她什么？”

    楚國公被問住了，又劇烈咳嗽起來。

    賀太醫(yī)暗道這位楚大姑娘果真不愧是老夫人的孫女，若是自小養(yǎng)在國公府，只怕不比她的姑姑差。他清了一下嗓子，“國公爺，下官方才替國公爺仔細診過脈。以國公爺?shù)牟“Y，按理來說到不了如今的地步。哮癥雖難除根，但只要調(diào)養(yǎng)得當，不盲目進補，不食大葷大rou，還是很好將養(yǎng)的。”

    他的視線瞄向冷姨娘手中的湯，“就好比這碗梨湯，此種滋潤的清淡湯品最是適宜國公爺?shù)纳眢w。若是加了人參靈芝之類的湯品則適得其反?！?/br>
    楚國公虛弱的臉上露出一抹沉思，看了冷氏一眼。

    明語暗想，或許此前冷氏給老渣男喝的湯和現(xiàn)在的湯完全不一樣。那成婆子被發(fā)賣前不是說過，說小冷氏為了謀利，把給老渣男熬湯的五百年山參換成自己嫁妝的百年山參。

    這說明，此前老渣男喝的都是大補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