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急攻心牽扯了新傷與舊傷，顧玄鏡重重地咳嗽著，眼底赤紅。他拂開三人，任由涼雨灑在身上，眼前卻似乎不得安寧，一會兒是過往虞歸晏乖巧倚靠在他懷中的模樣，轉(zhuǎn)瞬卻又變?yōu)榱私袢沼輾w晏倚靠在聞清瀟身旁。

    他本就蒼白的臉色在越發(fā)涼透的雨中浸染得如雪一般?；秀遍g，他似乎看見了虞歸晏的身影朝他走來，他直起身體便要抓住她，可最終什么也沒抓住，似乎就像她與聞清瀟大婚那日，他拼盡了全力也沒能抓住她一樣，他嘶聲喊道：“安樂！”

    **

    這廂，虞歸晏隨聞清瀟上了馬車。聞清瀟似乎半分沒有要問她為何與顧玄鏡在同一處的意思，猶豫再三，她仰了仰頭看他：“夫君?！?/br>
    第87章 我會一直陪著夫君

    聞清瀟護(hù)著虞歸晏的腰身, 謹(jǐn)防馬車顛簸時(shí)她跌倒：“怎地了？”

    “方才鎮(zhèn)南王...”她覷著他, “是來與我致歉的, 還說改日要登門向夫君道歉?！?/br>
    她一直看著他, 可因著視線的緣故, 卻是看不真切他臉上的神情。但她話音落下, 他一直未曾開口, 她本就忐忑不安的心在沉寂的氛圍中越發(fā)沉了下去, 頭也垂了下去，連攥著他廣袖的手也漸漸地松了, 他是不是懷疑她了......

    就在虞歸晏徹底松手那一刻，忽然被牢牢握住了。她詫異地想要抬頭，額間卻被溫?zé)岬臍庀⒒\罩。

    只那么一瞬間，虞歸晏卻已是怔住了，連被他撫住的臉側(cè)也微微發(fā)燙。他的聲音低低地繚繞在耳畔：“我沒有多想, 也沒有懷疑你, 只是看見你與他在一處, 我心里怎會好受？你愿意同我解釋, 我甚是歡喜?！?/br>
    虞歸晏沒料到如同神祗般的聞清瀟會說出近似于自己吃醋了的這般話, 一時(shí)之間連反應(yīng)都忘了。聞清瀟眼中閃過一抹淺淺的笑意, 他抱過虞歸晏：“你愿意告訴我的, 我都會相信?！?/br>
    聞清瀟這話似乎沒有別的意思, 可虞歸晏聽著，卻是陡然一個(gè)寒戰(zhàn)，頭腦也在頃刻間清醒了, 她說的他都信，那如果她說她曾是鎮(zhèn)南王妃呢？

    她微垂著眉眼，心緒雜亂無章，不知怎地便想到了皇后，又想起臨去鳳儀宮之前聞清瀟的吩咐，便轉(zhuǎn)而問道：“夫君之前吩咐我，若是皇后娘娘問及什么，我一概答不知便是了，可我與太子妃去鳳儀宮謝恩時(shí)，皇后什么都沒問?！?/br>
    聞清瀟淡淡笑道：“看來是我多慮了，不過多想總比漏算來得好。”

    他似乎并不驚訝，聲線沒有絲毫的起伏。

    聞清瀟委實(shí)算不得多慮，虞歸晏想起皇后癲狂的模樣，微蹙了眉心：“皇后患有癲疾？”

    不然解釋不了皇后為何那般瘋瘋癲癲。

    聞清瀟微頷首：“皇后心患癲疾好些年了，雖說陛下顧及皇室顏面未曾言明，但朝臣心里明白，都睜眼裝著瞎罷了?！?/br>
    竟然真是如此！

    虞歸晏想了想，又問道：“皇后與母妃是閨中摯友？”

    她口中的母妃自然是指的聞清瀟的母妃，齊王妃。

    “皇后的確與母妃交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cuò)覺，聞清瀟的聲音似乎沉了些。想起皇后的古怪，她總覺得有些不同尋常，但何處不對勁，她又說不上來。侍候皇后的柳嬤嬤說皇后是因著思戀齊王妃方才這般，可她覺得過于違和，若真只是思戀，會是那般反應(yīng)嗎？

    她思量再三，終是開了口：“皇后將我錯(cuò)聽為母妃后，匆匆下了鳳椅來看我，還一直問著‘齊王妃不是死了嗎’，之后知道我不是母妃，又匆匆跑開了，似乎又忘記了母妃已仙逝了，要找母妃?！?/br>
    “盡管柳嬤嬤說皇后娘娘是因身患有疾之故認(rèn)不清人，可是夫君，”她搖頭，“我覺得很奇怪?！?/br>
    察覺到聞清瀟攬著她腰身的手微有收緊，她連忙抬了頭去看他：“我不是有意要冒犯母妃，我只是真的感覺不......”

    她的話在抬起頭的一瞬間戛然而止。聞清瀟的面色微微泛白，可又不是今日同她出府前刻意動了手腳的蒼白。

    虞歸晏的心漸漸地沉了，“夫君......”

    “我知你沒有冒犯之意。”注意到妻子的神色，聞清瀟安撫地笑了笑，“我方才只是想起了些舊事?！?/br>
    “是不是母妃......”見著聞清瀟笑，不知為何，虞歸晏的心揪得更緊了，連話也不知該如何問起，只問了個(gè)開頭便止了聲。

    可聞清瀟又如何明白不了虞歸晏的言下之意。只是這一次，他沒有立刻回她，而是沉吟了須臾，方才道：“母妃不是病逝的?！?/br>
    盡管在鳳儀宮中便有猜測，可是此時(shí)此刻聽到聞清瀟這般看似平靜的開口，虞歸晏心中卻還是忍不住一顫：“......皇后為何要害母妃？”

    **

    太子說是要出宮，其實(shí)在送走聞清瀟后，便折返回了東宮。執(zhí)掌門下省的左相，蕭向之在太子回東宮之后不久也去了東宮。

    蕭向之嫡女便是東宮太子妃。

    蕭向之道：“殿下是說齊王世子很是在意這位世子妃？”

    太子想起太子妃的話，斬釘截鐵地道：“齊王世子大婚當(dāng)日可是受了重傷，這才幾日，竟然就與齊王世子妃行了房，還百般維護(hù)，岳父再想想之前齊王世子在賞春宴上不惜違逆父皇之意也要迎娶這位世子妃，誰能說不是在意？”

    蕭向之雖還對齊王世子待齊王世子妃的態(tài)度存疑，畢竟哪個(gè)男人能毫不介意自己的妻子與旁的男人有過肌膚之親？不過這男子是齊王世子，倒也難說。

    他沉吟道：“殿下之意......”

    太子笑著道：“既然齊王世子在意這位世子妃，不若我們便從齊王世子妃下手，收攏齊王世子。本宮派個(gè)人假裝刺殺齊王世子妃，再找人救下她，她定是感念本宮恩德，齊王世子想必也會對本宮感恩戴德?！?/br>
    太子越說越覺得可行：“岳父以為如何。”

    蕭向之臉色一僵，他不覺得刺殺齊王世子妃那般好脫身，更不覺得齊王世子會半點(diǎn)疑心也無。

    他拱手道：“殿下，微臣以為，聞氏雖重要，但我們現(xiàn)下最缺的是軍方的支持?！?/br>
    太子被蕭向之駁了話，蹙眉道：“聞氏在文人清貴之間的聲譽(yù)如此之高，若是我們不牢牢握在手中，屆時(shí)，他們投入老四麾下，只是一聲號令，文人清貴的筆桿子都能戳死我們！百姓只怕也是站在聞氏一方，那我們就失了民心所向??！”

    太子僅是想起那群窮酸書生和言官，都頭疼得緊，連連在殿中打轉(zhuǎn)。

    “殿下！”蕭向之沉聲道。

    蕭向之一出聲，太子便轉(zhuǎn)到了他面前：“你看看老四對齊王世子虎視眈眈的樣子，生怕誰不知道他的司馬昭之心一樣，連今日本宮與齊王世子說話，他都要橫插一腳，簡直不把本宮放在眼里！”

    “殿下稍安勿躁?！笔捪蛑壑泄饷⒈派?，“聞氏世代忠良，是塊難啃得很的骨頭，且不說賢王能不能吃得下，便是咽下了，于我們而言，也不過是口誅筆伐罷了！”

    “什么意思？”太子猛然一驚。

    蕭向之看著太子，意味深長地道：“歷朝歷代的史書都是萬萬人之上者下令編纂，如何寫，還不是掌握在那萬萬人之上者手中？”

    他拱手：“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若是殿下都無法踐阼，談何聲譽(yù)？聞氏縱是在文人清貴間的聲望再高，那也只該是殿下登基后的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br>
    “你！”太子被蕭向之一句話氣得臉色鐵青。

    “微臣的話雖是難聽了些，可是殿下，忠言逆耳吶，這些話，旁人不敢說，也唯有微臣斗膽，將頭懸著，敢同殿下說一說了?！笔捪蛑濐澲赀~的身軀跪下，深深叩首在太子面前，“賢王權(quán)柄漸重，唯有實(shí)打?qū)嵉膭萘Σ攀堑钕庐?dāng)前應(yīng)當(dāng)爭的?。　?/br>
    太子雖是喜怒無常，也不大聽旁人的話，可蕭向之的話，他多少還是會聽。他沉吟須臾，扶蕭向之起身：“軍方還未投營的重臣，也唯有華林亭和薛勉之了?！?/br>
    大秦立朝數(shù)百載，統(tǒng)一了天下。安定以后，朝中逐漸開始重文輕武，除卻手握兵權(quán)卻完全沒有拉攏可能的顧氏、管氏、君氏，大秦朝臣中，軍方勢力僅有寥寥十?dāng)?shù)人，但未投陣營的，卻也只有兩個(gè)了。

    蕭向之細(xì)數(shù)了一圈軍方的勢力布局，道：“微臣以為，華林亭這塊老骨頭不好啃，倒是薛勉之，更有可能?！?/br>
    “薛勉之？”太子嗤笑一聲，“這個(gè)墻頭草要怎么拔？”

    薛勉之打的什么心思，他也不是不知道。

    蕭向之道：“林含光一案，殿下便不必插手了，無論如何，賢王都只能保其一，至少短時(shí)間內(nèi)不可能收攏得了公孫家。”他道，“林含光案后，幽陵百姓逆反一事也該提上議程了?！?/br>
    “你是說？”

    蕭向之笑道：“陛下屆時(shí)必定要派人前往幽陵鎮(zhèn)壓逆反，這最佳人選，不就是咱們的威武大將軍華林亭嗎？”

    太子眼中光芒微閃：“殺了華林亭，把兵權(quán)交給薛勉之？”

    蕭向之意味深長地道：“幽陵與廣陵相距不遠(yuǎn)，讓平西王，趁亂做了華林亭不難。以兵權(quán)聘以兵權(quán)，豈不兩全？”

    平西王元左，太子側(cè)妃元氏的父親，封地廣陵。

    太子遲疑：“......可華林亭一死，東南大營兵權(quán)萬一不是落在薛勉之手中呢？”

    蕭向之道：“東南大營中有一員副將是薛勉之的人，若是都?xì)⒘巳A林亭，薛勉之怎會還不能扶這位副將上位？只是陛下那里，殿下一定要謹(jǐn)慎，不要露了聲色?！?/br>
    華林亭是猛將，又不參涉朝政，皇帝必不會樂意見得有人動華林亭。

    “本宮知道?！碧酉肫鸹菪诺?，神色一沉，父皇雖說過屬意于他，可眼看著賢王勢力都如此坐大了，父皇卻還不肯放些權(quán)力給他，既如此，他也唯有自己掙了。

    只是齊王世子......

    **

    聞得虞歸晏這話，聞清瀟神色如常，眼底卻是浮現(xiàn)一層極淺的猶疑，片刻之后，那猶疑散去：“皇后仁德，從未起過害人心思?！?/br>
    虞歸晏疑惑道：“那母妃......”

    有一個(gè)人的身影自腦海中一閃而過，她驟然失了聲。

    她不過見了皇后提起一次齊王妃，便察覺了不對勁，皇帝日夜與皇后相處，卻全然未曾發(fā)現(xiàn)，難道皇后從未在皇帝面前瘋癲過，提起過齊王妃嗎？可能嗎？

    殺害齊王妃的人，又還能是誰？

    “陛下！”她失聲驚呼。

    似乎是為了印證她的猜想，聞清瀟緩緩道：“皇后與母妃是舊友，陛下借皇后之手在母妃膳食中下了毒，那毒蹊蹺，大夫診脈只探出是風(fēng)寒?！?/br>
    虞歸晏滿目震驚，竟然真的是皇帝！

    齊王府世代忠良，效忠君主，憂思百姓，皇帝卻是暗地里殺了齊王妃，聞氏眾人知道時(shí)該是多失望悲痛？聞清瀟又是在怎樣的絕望之后，才能如同今日這般云淡風(fēng)輕地提起，從容自若地面對皇帝？

    她干澀著嗓音問道：“......父王當(dāng)時(shí)便不曾起過疑心嗎？”

    齊王妃仙去十?dāng)?shù)年，那時(shí)聞清瀟與聞沉淵年紀(jì)尚小，也許還不懂得什么，可是齊王呢？他便半點(diǎn)都不曾懷疑過什么嗎？一個(gè)風(fēng)寒，讓人一病不起的風(fēng)寒！

    “父王曾經(jīng)查清楚過，只是后來記不得了?！?/br>
    有那么一瞬間，虞歸晏徹底僵住了，甚至以為自己聽錯(cuò)了，齊王查到過，后來卻不記得了......什么是查清楚后卻不記得了？

    “夫君這是...何意？”她顫抖著嗓音，不敢深想，也深想不到。

    “父王太痛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陛下不僅要了母妃的性命，還要死死瞞住父王，要父王對他派了所有御醫(yī)太醫(yī)診治母妃而感恩戴德，如同從前一般效忠?！甭勄鍨t眼前似乎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的情形，聲音漸低。

    “父王死過，死過之后都忘了，所以，歸晏，答應(yīng)我，別在父王面前提起此事，他承受不起?！彼拖骂^，對上她的視線，溫聲道。

    虞歸晏一直控制隱忍著的情緒，在看見聞清瀟手背緊繃，看向她的眼神卻一如既往溫和時(shí)終于忍不住決堤：“夫君呢？”她嘶聲道，“父王死過之后還能忘了，那夫君呢？”

    她本以為是皇后殺害了齊王妃，皇帝偏袒包庇，聞氏一族也許還不知道真相，但她錯(cuò)了；后來，她以為至少齊王也是該知道的，只是知道得晚了，可她還是錯(cuò)了，甚至錯(cuò)得離譜！

    她甚至不敢想聞清瀟知道齊王妃死因的時(shí)候才多大，多年來一直獨(dú)自背負(fù)這個(gè)秘密的聞清瀟又該是如何痛過絕望過。

    一心效忠的皇帝毒.殺了自己母妃，能與他一同背負(fù)秘密、謀劃策略的父王極端痛過死過之后，什么都忘了，只有他一個(gè)人記得，甚至還要在皇帝面前偽裝成自己不知道。

    她深深看進(jìn)他眼里：“父王都承受不起的，夫君便要一直一個(gè)人受著嗎？”

    聞清瀟微微一怔，她滾落的淚灼在他手背，似是驚醒了他，他抬了手，輕輕撫去她眼角的淚，笑著哄道：“我還沒哭，你怎地便先哭了？還哭得妝都花了?！彼×隋\帕，輕輕擦拭她臉上的淚痕，“今后有你在我身邊，我不就不是一個(gè)人了嗎？”

    盡管知道聞清瀟不過是安慰她的話，也許當(dāng)不得真，她卻還是忍不住收緊了握著聞清瀟的手，“今后無論夫君要做什么，我都會一直陪著夫君?！?/br>
    她的聲音很輕，卻又很堅(jiān)定，像是玉石相擊，透著讓人心顫的清脆聲響。

    聞清瀟看著她澄澈的目光，心間微軟。

    “好?！绷季茫p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