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節(jié)
直至把外公這傻樂的模樣哄好,阿青這才借口說要去重新放好理發(fā)的物什,起身拎著東西離開。 我想起那機器刀片危險,有些放心不下,叮囑表弟表妹們看好外公,便也馬上跟過去。 還沒叫住人,卻見極少極少在人前泄露半分脆弱的阿青,在后院的花圃前顫抖著蹲下身。 她不停不停地流著眼淚。 壓抑的哭泣聲第一次逼彎了她的堅強,從來不在我們面前哭,從來平靜接受外公的病痛,從來不變態(tài)度地照顧著外公的阿青,第一次這樣泣不成聲。 “司予啊,司予啊……” 她只是來來回回念叨著外公的名字。 我輕手輕腳走過去,抱住她,明明想要安慰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說不出來。 ——阿青已經(jīng)做得很好很好了,我還能再說些什么多余的話呢? 后來我才明白,阿青的眼淚,或許本就是某種秘而不宣的預兆,是外公最后的,清醒的,留給妻子的溫柔。 就在阿青給外公理完頭發(fā)的第三天,在我們樂呵呵準備外公生日禮物的當口。 自打得病后,便一向睡意不安穩(wěn),總要阿青哄著才能安睡的外公,最終在睡夢中,平靜地離開了人間。 阿青貼著他冷冰冰的面頰,抱住他,像抱住一個嬰兒一樣的小心翼翼。 “司予啊,”她說,“你別擔心,剩下的事我都會安排好的?!?/br> “……司予啊,你不會覺得痛了,都過去了,再也不痛了?!?/br> “因為想陪著我,老讓你這么努力活著,真的對不起啊……現(xiàn)在沒事了,安心地走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放心的走吧?!?/br> 阿青給外公梳了頭發(fā),換了新裝。 在所有人的哭聲里,她親吻他的額頭。 一切都像他還在,他還年輕時那樣。 是她送給他一生的溫暖,也是她最終親手將他送走。 我想我或許明白——對于外公而言,這已是此生上天最大的饋贈。 那之后不久,在外公辦得極為簡樸、與他一生的盛名毫不相符的葬禮上,也是阿青,以昔日紀家老本家尚未遠去的“威名”,震住了所有有意無意前來試探的媒體,全部拒之門外。 邀請到場的,左右不過我們這些最近的親朋,間或幾位難得真正交心的老友。 阿青是最后一個上臺致辭的。 她笑著向每一位到場的人:大舅、舅媽、云流爺爺、桑桑奶奶、香港的老鐘先生、還有幾位我并不熟悉的長輩……一個個鞠躬,手中卻沒有紙頁,不過孤零零一個人上去,孤零零走近話筒。 也是,悼念詞啊,本該大談一番亡者生前的功過事跡,回憶往昔,祝福來生。 可是我家的老太太,她從來不稀罕那些所謂的輝煌事業(yè),凱歌高進—— 她只是溫柔地念: “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zhàn)場,相見未有期。 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她說。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 外公離開以后,阿青好像什么都沒變,但是好像也變得孤僻了很多。 她辭退了所有護工,獨自打理著那片果園和花圃,春去冬來,我和表弟表妹們都各自成家立業(yè),或旅居國外,或久在北京,可每每到了豐收的季節(jié),又都總能收到阿青寄來的包裹,滿滿當當?shù)氖吖凸u,手織的毛衣……每一年都不曾少過,里頭還多半總夾了封信箋,老人家雋秀筆跡,字如其人,笑著叮囑我們:冬天加衣,在外頭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飯。外婆現(xiàn)在多給你們做幾件衣服,等我也不在了,你們就只能穿外頭工廠打出來的毛衣啦。 她從不避諱死亡這樣的話題,倒是古靈精怪地學著年輕人,在署名后頭加一個手繪的可愛卡通頭像。 我們這些孩子成為了忙碌的成年人,大舅和舅媽也不知不覺退下了一線。 雖然兩夫妻依舊忙著全世界周游,辦畫展、辦園藝展覽,可每到秋果熟了的日子,不管多忙,還是都會回到外婆身邊,幫著摘摘果子,打理農(nóng)田——大舅說,這是外公離開前,意識難得清醒的時候,三番五次拉著他們專門說過要做的事。 “你外公誰都放心,就是放心不下阿青?!?/br> 大舅說:“但是阿青呢,就誰都不放心,唯獨最最放心你外公了?!?/br> 三言兩語,倒像是把這癡纏愛侶的七十年一語道破。 然后便被舅媽戳著腦門子趕到一邊,電話那頭,隨即便傳來舅媽熱熱鬧鬧的聲音,噓寒問暖,問著我在國外念書有沒有不滿意,要不要再安排幾個人過來照顧。 舅媽越來越像阿青了,哈哈。 我忙說不用,聽著他們的吵嘴,最后總以大舅的服軟告終,竟也覺得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清冷盡數(shù)褪去。 我想,比起旁人那些個豪門大戶的風波詭譎,勾心斗角。 我們家,大概是最不像“豪門”的“豪門”吧,整天一個兩個,都這么沒心沒肺又傻樂的。 但是也好。 通天大道不止一條,何必用真心去換那點高處不勝寒? 就像少年時,我總不懂外公為什么選擇在最輝煌的時代宣告商場生涯的落幕,不懂他為何曾經(jīng)野心勃勃,在福布斯榜上高歌凱進,壓過鐘家,踩掉宋家,卻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棋差一招”,和阿青一起歸隱田園。 但回頭想想,個中緣由,又早已近在眼前罷了。 再過數(shù)年,阿青年屆九十有九,我們一眾兒孫回鄉(xiāng)給她過壽。 家里那只黃狗早已老得不像話,冬天午后,癱在院中那顆老樟樹底下曬太陽,阿青買了一架搖搖椅,坐在搖搖椅上,那竹木椅搖啊搖,晃啊晃,奶奶披散在肩頭干枯的白發(fā)也輕輕地掀起波紋。 看見我們遠遠走來,她這才笑起,抬起手來,沖我們招手—— 太陽落山了。 阿青死在了她九十九歲又五個月那天,如果外公還在,那天本該是他的九十九歲生日。 我們發(fā)現(xiàn)她離開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黃昏,她躺在搖搖椅上,就像是睡著了,嘴角還掛著一如既往溫柔的笑。 是喜喪。 除了大舅以外,我們所有人都努力忍住了眼淚,我們都像阿青希望的那樣,都沒有哭。 那天晚上,我甚至還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長得“燦若玫瑰賽趙敏”的mama,她長得真好看啊,我跑過去,撲進她的懷里,我說mamamama,你為什么一直不來看我?你在天堂過得好嗎,你幸福嗎? 我問了好多好多,一大串一大串。 一抬頭,mama的臉卻變成了阿青的臉,不招搖,不張揚,卻是那么溫柔。 她揉著我的頭發(fā),輕聲說:“阿星啊,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要再等七十年,八十年再來,好不好?” “不好,阿青,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我不想跟你分開?!?/br> “傻孩子,你叫阿星啊。我們都愛著你,我們都會成為天上的星星,永遠保護你,怎么會分開呢?” 阿青親了親我的側(cè)臉。 我想拉住她,可是我的身體好像被凍住了,怎么走也走不動,只能目送著她背過身遠去,走向一扇很明亮很明亮的大門。 她變得年輕,背影不再佝僂,有一頭柔順烏黑的長發(fā),肩頸纖細,明眸如水。 她的身邊是外公,年輕的外公,原來大舅只是長得像外公,卻遠沒有外公年輕的時候那風采昂揚。 她后面還站著一個女孩,穿著粉色的公主裙,棕色的小波浪卷發(fā),白色的長襪一直到膝蓋。女孩穿著雙松糕鞋,一蹦一蹦,走了老遠,卻不知想起什么,又猛一下回過頭,仔仔細細盯著我看了一圈,“你就是阿星啊?”她笑,“不愧是我們青青的外孫女,真漂亮。” 女孩沖我比了個大拇指。 扭過頭,又飛也似地跟上阿青,挽住阿青的手臂。 “青青啊青青,我漂不漂亮?” “漂亮漂亮,當然漂亮了,你可是最華麗的小公主。” “口意!才多少年沒見啊,青青,你現(xiàn)在說話真是超~夸張誒。話說你知道嗎,紀司予這家伙真是賊心不死……在這等你好久了,明明我先等的哈!我都說了,下輩子要跟你做親姐妹!我做jiejie,你做meimei,哈哈哈——哎呀,紀司予你這個粘人精,還拉著我們青青不放,都說了要錯開了,待會兒把你投生成我們親兄弟,看你怎么辦!” …… 我醒在深夜。 夜深人靜時,好似世間總都遺忘了人類喜悲與來去。 我走出院外,阿青的棺槨就在不遠處的藤架下,大舅徹夜守著,不時嘟囔著說些什么,我聽不大清切。 倒是家里的黃狗懶洋洋,還是趴在那樟樹底下,不像是曬太陽,倒像是一個忠誠的衛(wèi)士,守候著最終的歸處。 我走到黃狗身邊,它抬起眼睛看我,眼神濕漉漉的。 它也給我讓出位置,肚皮底下的土堆處,是那已然看不出翻埋痕跡的小坑。 我輕輕刨了一層土。 那里已然沒了昔日銀發(fā),早不知做了何處的養(yǎng)分。 倒是有一對白金戒指,混不吝地埋著。 不計較人世苦短,但見地久天長。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有始有終,不負相見。 感謝所有,我們下本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