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阿淼被他看得一愣。 池老師年紀不大,鼻梁比正常人高一些,眼睛也大,他五官的比例,似乎與平日里常見的中原人,有一些細微的不同,他似乎是有一些關外血統(tǒng),卻又難以說出那種微妙。 他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的長相,第一眼看去,但也沒有多么惹眼,可為什么他會越看越耐看?不經(jīng)意間的一舉一動,都讓人分外移不開眼呢? 就仿佛……仿佛是她第一次去皇都,見仲明帝的繪像時的反應。 仲明帝房洱,可是歷史上百年一遇的美男子。小池大夫雖然好看,卻遠遠比不上他的程度,怎么也會有相似的魅力? 她憋紅了臉,糾結了一會,才不好意思地問出了自己的問題:“池老師,那個中年農(nóng)夫……他還在后面等著呢,您怎么和他、和他說,我會……會治那種病???” “哪種???” 只是短短的兩個字,阿淼卻感覺實在說不出口,十分為難。 池罔淡定的仿佛在談論天氣:“不就是不舉么?” 阿淼瞬間凝固了。 池罔平靜道:“你現(xiàn)在年紀還小,以后就知道了,什么病你都有可能見到。你以前不懂沒關系,但我既然說你擅長這方面,那么今天你從這里走出去,就必須是治療這一科疾病的能手?!?/br> 阿淼的表情看起來非常無助。 池罔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今天就教你幾個治勞傷致腎虛的方子,記住了,下半輩子就夠你衣食無憂的了?!?/br> 面前的誘惑是巨大的,阿淼一咬牙,直接跟過去學了。不懂就豁出臉去問,學著學著居然學進去了,一時把自己女孩子家的矜持也忘到了腦后。 半個時辰后,阿淼欣喜地握著筆,記了一沓的疑難雜癥,仍在孜孜不倦地提出問題:“池老師,我還遇到過成年男子遺尿的癥狀,這該怎么治???您也教教我唄!” 池罔卻不說話了,看向阿淼的身后。 那女兒得了瘟疫的父親,正拘謹?shù)恼驹谒麄兩磉叄桓庇性捯f的模樣。 阿淼立刻起身,“怎么了?小姑娘可是高燒有反復?” “沒、沒有?!蹦歉赣H模樣十分疲倦,卻露出一個溫暖的微笑:“我就是想向兩位大夫,再認真表達一下我心中的感激。” 阿淼頓時十分不好意思,她擺擺手躲開,“你要謝,就謝謝這位治好了你女兒的池前輩、池大夫。你們慢慢聊,我先去照顧小姑娘。” 這位父親走過去,似乎很想拉住池罔表示感謝,卻有些膽怯,顯得很是拘束地站在一邊。 他張嘴,先紅了眼眶,“池大夫,我來南岸之前的路上還在想,要是我女兒挺不過去,我也隨她去了,去地下和她們娘倆團聚,但要是她能挺過這一遭……” 男子聲音不大,卻傳遞了重逾千金的承諾,“我這一輩子,就好好守著我女兒,把她平平安安的養(yǎng)大,不許任何人欺負她!再苦再累我也不怕,我娘子在天上看著我們、保佑著我們呢,我怎能對不起她?” 可是面前這位疼愛女兒的父親不知道,他患上的并不只是瘟疫。他身體里臟器間還有一大團淤積的液體,等瘟疫發(fā)作時,會一同被牽引出來。 握在阿淼手里的那張藥方,還遠遠不夠。 等舊疾連同瘟疫一同發(fā)作,就算滿足了病人“瀕臨死亡”的條件,由池罔親自出手也還是于事無補。 池罔雖然能把他的命拉回來,卻換不回他的健康。他的身體根本會受到極大的傷害,這一次死不了,卻也是要生不如死的纏綿病榻,就算是負擔得起巨大的開銷,不停延醫(yī)續(xù)命,怕是也挺不過三年。 倒時候,他怕是恨不得自己死了,才不會拖累自己年幼的女兒。 “是您給了我這個機會?!蹦凶涌酥浦约旱那榫w,眼淚卻還是滾滾而下:“我剛剛看著我女兒醒了一次,小聲的叫我爹爹……那一刻,我覺得活著真好!我也要好好活著,看著我的寶貝女兒長大,看著她出嫁、成家!” 池罔神色微動。 那冰冷的女聲如期而至:“尉遲望,如果你將醫(yī)治方法,以迂回的形式傳授給任何其它醫(yī)者,再由其它醫(yī)者出面醫(yī)治,我也會判定為你惡意犯規(guī),對你進行嚴厲的懲罰。” 對于自己狀況一無所知的父親,仍然傷感的流著眼淚。 可是他哭了一會,就用衣袖使勁擦干凈了臉,逼著自己重新振作,充滿干勁道:“我已和阿淼大夫說好了,這家蘭善堂最近正好缺一位藥童,我略識得幾位草藥,我問了她,她就說讓我在這里幫工,給我和女兒提供住處,管飯,還給我發(fā)工錢?!?/br> 年輕的父親聲音堅決:“從今往后,我要為女兒好好活著,不能讓她吃一點苦?!?/br> 他轉頭看向隔間的方向,那里面有他與世界上最后一點珍貴又溫暖的維系。 “她是我在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了?!?/br> 這句話擊中了池罔心中藏得最深、最柔軟的那根弦。 池罔閉眼又睜開,仿佛在片刻間下了什么決定,“你坐好?!?/br> 男人不明所以,卻十分信服池罔所說,立刻乖乖照做,在池罔指著的矮凳上規(guī)矩地坐好。 池罔繞到男人身后,雙掌從袖中伸出,砰的一聲拍到了男人后背上。 男人只覺五臟六腑劇痛,一張口,就是一口血噴了出來。 那血濺在地上,是一灘觸目驚心的黑紅。 池罔通了他命xue淤積的滯澀后,也沒有停手,他磅礴浩瀚的內(nèi)力如大海般傾瀉而至,在男人經(jīng)脈間如飛龍乘云般游走,過了一會就收了手,快速走向桌幾。 男人眼鼻耳齊齊流出鮮血,見鮮紅的血糊了自己視線,驚恐的一聲大叫。 池罔卻一刻不敢耽誤,雙手各抓了一只毛筆,在同一張紙上左右開弓,一手寫藥名,一手記分量。 這一張空白的紙上,迅速被池罔的藥方填滿。 小女孩的父親驚恐地問:“您對我做了什么,池大夫?” 阿淼聽到外間響聲,也跑了出來,看到眼前景象也大吃一驚,“池老師,您這是……?” 池罔沒有回答。 最難捱的劇痛已如期前來,他的眼睛不好使了,眼前的景象已漸漸模糊。 所幸藥方已寫到最后一味,他便將藥方抓起,扔給阿淼,“立刻把這藥方子煎了,讓這姑娘的父親服下,喝完藥等半個時辰,你行針去刺他三焦手少陽脈。先喝藥、再行針,順序不要錯,至少要堅持半個月?!?/br> 男人愣了下才明白過來,池罔這是又救了他一命。他臉上的驚慌收了起來,頓時敬畏不已,“這血吐出來,我胸膛里竟然舒服許多……簡直神了!您真是……您真是太厲害了!” 池罔嘴邊無力的勾了勾,沒有再說話。 他雙眼已經(jīng)渙散了,眼前的東西,只能看個大概的輪廓。 沒有感情的女人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你剛剛救治了一位非我判定‘符合瀕死條件’的人,尉遲望,你屢次再犯,我將永久性抽取你一半的能量,作為懲罰。” 池罔靜靜感受著自己蓬勃的內(nèi)力,從經(jīng)脈之中一點點被憑空剔除,他身體的每一條經(jīng)脈,承受著抽筋剝骨之痛。 他臉色是那樣的平靜,甚至沒人知道他此時所忍耐的痛苦。 那冰冷的聲音,此時竟隱隱有幸災樂禍之感:“尉遲望,你體中剩余的力量為18%,扣除一半,如今只剩余9%,好自為之吧?!?/br> 按照自己剛才記憶中的方位,池罔摸索身前的桌子,恍若無事般地站了起來,向蘭善堂后院走去。 穿過后院,就是蘭善堂的后門了,后門對著一條窄巷,來往人倒是不多。 池罔關上后門,再沒有力氣走動,他扶著門框,緩緩坐在了后門的臺階上。 天邊飛霞橙紅,已是傍晚。 金色的余暉灑在地上,為大地帶來白日的最后一絲溫暖。 鎮(zhèn)中人家升起了炊煙,已是用晚飯時間,大人孩子們都歸了家,一時巷子里格外安靜。 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池罔看著天邊,將頭靜靜地倚在門上。 現(xiàn)在他看什么東西,看到的都是很模糊的一片,但天上那明亮又龐大的晚霞,在他的眼里依然有著幾分顏色。 他體里一半的內(nèi)力,被生生抽走了。 池罔并不確定是什么東西抽走了他的內(nèi)力,就像這么多年來,他也不知道腦海里的這個女人聲音,以及這個所謂的系統(tǒng),都到底是因為什么而存在。 只是現(xiàn)在劇烈的疼痛麻痹了他的感知,這不是他第一次違反系統(tǒng)的規(guī)定,也不是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懲罰……只是這一次懲罰最嚴重,他這一百年沉睡累積的內(nèi)力,就這樣被輕描淡寫的被沒收了。 也是他第一次跌到10%以下,此時他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池罔不愿讓任何人看到他此時的虛弱,他坐在那里的樣子也只是臉色發(fā)白,像是疲累了一整天的年輕小大夫,倚著蘭善堂的后門稍作休息。 他渾身輕輕顫抖著,內(nèi)力在體內(nèi)亂沖后消失,是一場殘忍的酷刑。 正在池罔默默抵抗痛苦時,突然聽到了輕不可聞的腳步聲。 池罔瞬間抬頭。 他五感雖有損卻未失,聽力不如以往靈敏,卻依然聽得出這樣輕的腳步,是武林高手所發(fā)出來的。 他沉睡百年,世間已無故人,無冤無仇的,又會引起哪家高手的注意? 池罔冷漠的仰頭,望著面前來人,而面前之人在他眼中只有一層灰蒙蒙的影子,池罔居然連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也看不清楚。 那人腳步穩(wěn)健,呼吸平和,正是一位高手的特征。 他停在了他的面前,雙手合十,低聲道:“池施主?!?/br> 第7章 那聲音很陌生,只是說了“池施主”三個字,卻能讓聽者心情很快的沉穩(wěn)下來,有一種平和有效的鎮(zhèn)定人心的效果。 聽聲音,似乎是個老年人。 叫他施主,那必然是個……禿驢。 大致確定了對方的身份,池罔頓時失去所有談興。 他不是很想和禿驢說話。 雖然心中也有點好奇,這和尚平白無故地來找他做什么?但此時的池罔正在忍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實在是一點都不想搭理他。 “池施主年紀輕輕,卻沒想到是位杏林國手,能治愈許多位醫(yī)者束手無措的北方瘟疫,這相當于拯救北境萬千眾生,當真是件大功德?!?/br> 說話的人不疾不徐,語氣中帶著慈悲的喜慰,但池罔并沒有放松警戒。 這樣的人,要么是真的修行有道、心性淡泊。 要么就是最難以捉摸的一類人,也算是池罔的同類——無欲則剛,你很難知道他想要什么,無法下手針對,所以格外不好對付。 這看不清面目的和尚問他:“施主,對于我等修行之人來說,有這么一個概念,叫做‘一念三千’。池施主,不知你可曾聽過?” 池罔直接裝沒聽見。 那和尚見池罔不接茬,倒也不惱,依然心平氣和地解釋道:“一念者,一心也,起心動念之間,三千諸法,同時具足?!?/br> “一切陰入,皆由心起。也就是說,一念清凈,整個世界便都是清凈;一念嗔恨,那世界就變成地獄。但依貧僧以為,一切諸慢,凡慢有我,這有時候比貪嗔癡還可怕。” 話說到這里,池罔總算是明白這和尚是來干什么的了。 剛才在蘭善堂正門,阿淼與萱草堂掌柜的理論的時候,這和尚怕是躲在附近,把當時的情況看了個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