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垣發(fā)呆半晌，突然想起一事，急匆匆去輿圖上找徐瑨的位置。徐瑨走時(shí)跟他說過的幾處地名，他原本聽得稀里糊涂，這下往圖上一找，頓時(shí)清楚了。

    作者有話要說：

    ps：古人書信里也用”呵呵“　倆字，有的是”哈哈“的意思，有的跟現(xiàn)在一樣hhh

    pps：文里的徽商所寫的《行商水陸路程》，參考的是徽州商人 黃汴所著的《天下水陸路程》

    第58章

    大概看祁垣回了十多頁書信，這次齊伯修的來信也寫了足足三頁。祁垣在晚煙樓里又看又嘆，不知不覺便是一上午過去。

    他從小看書都沒這么認(rèn)真過，將那分裝成冊的輿圖來回翻看了許多遍，幾乎將山東和江浙兩地的的樣貌記得一清二楚，他才把書包好，信件仍是銷毀。

    晚煙樓里東西齊全，朝外一喚，便有人捧了火盆進(jìn)來。

    不知為何，這次燒信之時(shí)，祁垣突然生出一種很不舍得的感覺。再想他初來之時(shí)，大手一揮，便將原身的那兩箱手抄書籍燒了取暖，不由慚愧起來，琢磨著下次回信要把這事也說上，希望他不要生氣。

    還有，上次忘了提起那個符姑娘……

    祁垣在心里盤算半天，想到信中也提到了山東旱災(zāi)以及冒籍大案，不由可惜起來，若他們倆人沒有互換，如今小才子過了鄉(xiāng)試，也是舉人了。舉人可以議論朝政，方成和他們最近便在忙著聯(lián)名上書，懇請皇帝下詔賑災(zāi)。

    祁垣知道這種事情在別處不便，所以將鋪?zhàn)雍竺娴男≡盒拚环?，于院中立起一個涼亭，置辦上桌椅長凳，也能容納十幾人。每次鄭冕他們一來，祁垣便把人帶去涼亭，給他們熏上一瓣香，沏上熱茶，由他們商量去。

    等到中午，這一幫人議個差不多，祁垣再買好酒菜，就在涼亭擺上，招呼大家一塊吃飯。

    他本就比其他人要小許多，如今整日穿著掌柜的一身小袍子，使喚小廝，吆喝買賣，跟個俊俏小財(cái)主似的，讓一幫新科舉子喜歡的不行，整日逗他哥哥弟弟的喊著。

    然而這種和諧日子沒過幾天。

    不知是皇帝對方成和有印象，還是他們運(yùn)氣好，又或是暗中有大臣相助。幾天后，方成和等人的聯(lián)名上書竟真被遞到了御前?；实劭赐辏谷积堫伌髳?，當(dāng)朝奏準(zhǔn)。

    拖延許久的賑災(zāi)旨意就這樣下來了，鄭冕才聽到消息，便一路跑著過來報(bào)信。

    祁垣正好在鋪?zhàn)永飻n賬，見鄭冕還穿著監(jiān)中的衣服，指尖有淡淡墨跡，驚訝道：“鄭兄，何事這么著急？”

    鄭冕喜不自勝：“方兄可在？”

    祁垣：“才出去了，你在后面等會兒就行，一會兒就回來了?！?/br>
    “我就不多留了，等方兄回來，你告訴他便是?！编嵜嵝Φ?，“估計(jì)方兄應(yīng)該很快就知道了，這可是大喜！”

    他說笑了笑，見祁垣不解，湊過去低聲道，“朝廷賑災(zāi)的旨意就要下來了！”

    祁垣一愣：“真的？”

    “千真萬確！”鄭冕笑道，“據(jù)說陛下已經(jīng)下旨讓太子督管此時(shí)，約莫斗香盛會一停，賑災(zāi)款便差不多能湊齊了?！?/br>
    災(zāi)區(qū)百姓流離失所，朝廷肯賑災(zāi)最好不過了，但祁垣聽到后面就有些不懂了。

    “為什么要等斗香盛會？”祁垣茫然道：“賑災(zāi)跟這個有什么關(guān)系？”

    “你不知道？”鄭冕看他一臉懵懂，低聲道，“謹(jǐn)之兄說，朝廷遲遲不賑災(zāi)，有可能是國庫空虛，發(fā)不出賑災(zāi)款。所以此次上書，方兄在奏折之中建議。如今京城恰逢斗香盛會，往來商戶皆是巨富之輩，若斗香之余還能募款賑災(zāi)，豈不兩便？”

    祁垣腦子里嗡的一聲，臉色瞬間就變了。

    鄭冕看他面色不對，忙安慰道：“逢舟你怕什么，此次籌款沖的是江浙香戶，你這點(diǎn)鋪?zhàn)邮侨f萬挨不上的……”

    祁垣：“……”

    斗香盛會，江浙富商，這不明白著是沖萬家、穆家和齊家去的嗎！

    祁垣腦子里嗡聲一片，連鄭冕的話也聽不進(jìn)去了，賑災(zāi)之事他自然關(guān)心，別說齊府，便是他自己的這個小鋪?zhàn)?，若?zāi)民需要，他把錢全捐出去都愿意?？勺约壕桢X和朝廷要錢，怎么可能一樣？幾個香戶的錢對災(zāi)民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而揚(yáng)州知府正對齊家不滿，此旨一下，豈不是擎等著對方生吞活剮！

    瘋了！方成和一定是瘋了！

    祁垣簡直要?dú)庹耍荒_踢翻了身后的椅子，不等鄭冕離開，便大叫著讓小廝去找，把方成和現(xiàn)在就找回來。

    方成和才從太傅府出來，就見外面候著鋪?zhàn)永锏男P。

    祁垣平時(shí)極為依賴這倆小廝，這會兒讓人著急忙慌尋地來自己，方成和還以為是鋪?zhàn)映鍪铝?，拔腿便往回跑，等匆匆趕到，卻見鋪面已關(guān)，祁垣坐在后院的涼亭里，滿面寒霜的怒視著他。涼亭地上滿是茶碗茶杯的鵝碎片，鄭冕一臉不知所措的遠(yuǎn)遠(yuǎn)站著，見他回來，臉上寫滿了求救二字。

    “我是跟方兄道喜的……”鄭冕這話說的十分忐忑，不住的拿眼看祁垣，隨后將剛剛的事情飛快的講了一遍。

    “……逢舟大約，大約是跟方兄有些誤會？”鄭冕小聲道，“剛剛這茶碗茶杯，都摔過四五輪了……”

    方成和愣了一下，隱約猜到了問題在哪，但心里又想不明白。

    “你是在生氣我讓香戶捐銀子？”方成和遲疑了一下，在祁垣對面坐下，解釋道：“本次斗香大會，各地商戶，往來京城的大大小小也有上百家了。這里面不乏富商巨賈，尤其是江浙一帶，香商都是世家大族。此次賑災(zāi)，朝廷遲遲不發(fā)賑災(zāi)銀兩，只能靠民間自救了?！?/br>
    “民間自救？”祁垣冷笑一聲，“幾十萬的賑災(zāi)款！你當(dāng)我們家的錢撿來的不成？”

    方成和皺眉，滿臉的莫名其妙：“你們家？”

    祁垣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如今的身份還是伯府的秀才，只得張了張嘴，硬生生把火氣壓下去了。

    “香戶的利潤沒有你想的那么高。幾十萬的銀子，靠這些香戶根本付不起?！逼钤溃拔鍍梢黄康乃N薇水，三兩銀子的合香丸，這都只是京城的價(jià)格。京中合香太少，從江南運(yùn)來，運(yùn)河之上便要經(jīng)過層層鈔關(guān)，每處鈔關(guān)都要交稅，崇文門又是一層，幾錢銀子的香丸倒了京中能翻十倍，你當(dāng)這錢是入了商戶腰包了嗎？”

    方成和頭次被祁垣大吼，不由一愣：“本朝稅制，三十而取一，十倍價(jià)格如何不賺？”

    “三十而取一？”祁垣冷笑起來，“你大可去通州驛碼頭問問?！?/br>
    方成和：“……”

    “江南的香戶全靠廣開店鋪，薄利多銷。若不是本朝香事盛行，香戶撐死不過是中賈之列?！逼钤溃澳惴胖嬲木薷痪拶Z不管，張口卻拿他們開刀！”

    倆人正吵著，就聽門外有小廝報(bào)。祁垣氣得直哆嗦，揮手讓人進(jìn)來，卻是婉君身邊的小丫鬟，送來一封拜帖。

    祁垣打開，果然看到了揚(yáng)州齊府管家的字跡。原來昨天中午，管家的船只便抵達(dá)了通州驛，今天早上，連人帶物，雇了五輛馬車一塊入京，如今已經(jīng)在會館歇下了。

    拜帖后面是足足兩頁的禮物單子，上面寫著明日一早，于晚煙樓設(shè)宴，拜會祁公子。

    祁垣看看拜帖，又看看方成和，心里堵的不得了。他說什么沒想到，自己迎接管家是用這種方式，朝廷索要賑災(zāi)款，沒有萬兩銀子是打發(fā)不了的，干脆禮物也別要了，全拿去賣了吧，自己沒臉收。

    方成和似乎有些無奈，過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

    “不是我故意拿他們開刀，”他捏了捏眉心，“逢舟，上次我跟你去見老師時(shí)，老師便講過了，如今戶部的銀子不多了。想要賑災(zāi)，就得想其他辦法?！?/br>
    祁垣把拜帖收起，聽這話恍惚了一下，那日他跟方成和留在太傅府吃飯，太傅只問過他們，若以后太傅府沒錢了，下人們吃不起飯，當(dāng)如何？方成和似乎講了許多話，祁垣當(dāng)時(shí)只顧著喝果酒，還理所當(dāng)然道：“這有什么？沒錢了我養(yǎng)你！”

    老太傅當(dāng)時(shí)被逗的笑了起來。祁垣只以為自己討喜，卻不知道當(dāng)時(shí)太傅竟意有所指。

    “朝廷的錢說沒就沒，都稅司、宣課司、抽分場局、河泊所幾百余處，所收稅銀都去了哪兒？國子監(jiān)一名納粟監(jiān)生給錢千兩，上百名例監(jiān)的銀子在哪兒？更何況天下馬頭，蘇杭之幣、淮陰之糧、維揚(yáng)之鹽……”祁垣深吸一口氣，忽然覺得悲哀起來，“礦商、鹽商、官商、皇商，朝廷當(dāng)鋪……這些真正的一本萬利，巨富之家，為何不見你開口提？”

    “你之所以提議香戶，不過是欺負(fù)他們無憑無勢，最好收割罷了?！?/br>
    “逢舟！”鄭冕一直遠(yuǎn)遠(yuǎn)躲著，聽這話不由臉色大變，急忙看了方成和一眼，低聲斥道：“慎言！”

    “憑什么！”祁垣吼道，“憑揚(yáng)州齊府寬厚仁義，每次給你們舉人老爺出盤纏卷資，好讓你們在朝堂上賣它求榮嗎！”

    “祁垣！”方成和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鄭冕的臉色又紅又白，十分難看。方成和沖他搖了搖頭，鄭冕眼眶通紅，氣走了。

    祁垣的眼眶也通紅，他知道自己話說重了，但心里還是難過。現(xiàn)在大家都堂而皇之的為了災(zāi)民，唯獨(dú)他不愿意對香戶開刀，搞得像他不想救人似的……可是自己才被京官的孩子害死，老爹討公道都不行，若揚(yáng)州知府借此盤剝齊家，他又當(dāng)如何？

    “你說的對，”方成和的臉色也冷了下來，“礦商、鹽商、官商、皇商……都不能動?！?/br>
    祁垣：“……”

    院中已經(jīng)沒有別人了，鄭冕被氣走了，兩個小廝看他發(fā)火，也都躲了起來。

    方成和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山東的報(bào)災(zāi)折子早就遞上來了。然而今年正值吏部大考，災(zāi)情會影響政績，所以折子被人壓了下來。這是其一。”方成和抬頭望天。

    “張勛之案因冒籍而起，但最終會回到賑災(zāi)上，他如今牽扯到了禮部，禮部支持太子。礦商為二皇子所把持，所以此時(shí)動不得礦商，這是其二。鹽商皆是勢豪之家，請托占窩，虛占引數(shù)，然而此皆為戶部和閹黨所護(hù)，其中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牽一發(fā)便要動全身，這是其三……鹽商雖牟暴利，卻又需他們輸糧供邊，否則邊儲空匱，更為大患，這是其四……”

    “如今朝中黨派爭斗，互相攻訐，無論哪方提出賑災(zāi)之法，勢必會遭到駁斥，唯有我們這些新科舉人，尚未入朝，身世清白，能從夾縫中求得一線生機(jī)。倘若此次上書牽扯上面幾方，這次的奏折連御前都到不了。而山東災(zāi)民，已經(jīng)不能再等了?！狈匠珊烷L嘆一聲，沉聲道，“逢舟，你說的沒錯，如今唯有香戶之家，雖為中賈，但無憑恃……如今挖rou補(bǔ)瘡，也是迫不得已。”

    這個動不得，那個動不得，最后只能逼老實(shí)人了。

    祁垣原本氣得全身發(fā)抖，等到后來，卻是話都說不出了。

    他一聲不吭地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一路失魂落魄，回到伯府，鉆進(jìn)了自己的小屋里。中午虎伏做飯，祁垣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也沒起來吃。他什么心情都沒有，也不知道能說什么。

    災(zāi)民救不救，當(dāng)然要救。然而揚(yáng)州知府也好，杭州知府也罷，都不是良善之輩，齊穆兩家如今不僅僅是要捐錢納銀，更是兩府的焦點(diǎn)，好一些是本地富商表率，壞一點(diǎn)，被要被殺雞儆猴了。

    祁垣對家里始終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如今這種預(yù)感，是因他最好的兄弟而起，他卻連怪罪的理由都沒法說。

    直到晚上，虎伏和柔柔從外面回來，帶回來一封信。

    “國公府吳二送來的，剛才正好碰上，”虎伏把郵筒遞過來。

    祁垣愣了下，手忙腳亂地接了過來。

    里面的信紙只有短短一截，似乎在途中匆匆寫就，祁垣展開一看，卻只有一句。

    “加餐飯，長相憶?！?/br>
    祁垣：“……”

    祁垣讀書再不好，這六個字的出處還是知道的，魚傳尺素便是由此而來——獨(dú)居的思婦收到丈夫托人送來的兩條鯉魚，魚腹中有丈夫來信，“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祁垣的臉騰的一下便紅透了。

    徐瑨是說自己是思婦，他是外出的丈夫？

    還是說這人只是謔言而已？

    虎伏見祁垣一下午怏怏不樂，這會兒突然又面紅耳赤，還當(dāng)他怎么了，忙關(guān)切的問：“少爺可是不舒服？”

    祁垣：“……”

    “沒有沒有，”祁垣揮手，把人都趕出去，突然又想起來，“等下，回來，那個誰，誰送信來的？”

    虎伏：“國公府的吳二小哥?！?/br>
    “唔，”祁垣不自在地咳了一下，“還有別的甚么話嗎？”

    虎伏：“這就不知道了，吳二哥也沒說，要么奴婢再去問問？”

    祁垣回神，知道以國公府的規(guī)矩，徐瑨若有口信少來，吳二肯定就親自來見自己了。如此應(yīng)該是沒有，遂擺擺手：“不用了?！?/br>
    他把人趕出去，自己關(guān)上門，跑去書桌前寫回信，然而鋪紙磨墨地折騰許久，再提起筆，卻又不知道該寫點(diǎn)什么？也不知道徐瑨到登州了嗎？路上怎么樣？如果那邊真的餓殍盈途，流逋載道……

    筆端有墨滴下，在紙上暈出大大的一團(tuán)。

    祁垣把筆放下去，長嘆一口氣。算了，捐錢便捐錢吧，事已至此，只求齊府眾人平安便是。至于方成和……

    祁垣心里嘆一口氣，知道此事于他并非沒有壞處，cao辦斗香盛會的禮部官員受到牽連，太子本就疲于應(yīng)付，方成和這么一上書，幾乎把太子逼的死死的。旁人不說，方成和肯定把太子得罪狠了。

    不過由此來看，太子在朝中的形式……似乎不怎么樂觀。